遇见我的巴黎圣母院
栏目:笔荟
作者:徐欢颜  来源:中国艺术报

巴黎圣母院侧影 本报记者 金涛 摄

  “你看,那是什么? ”法国朋友Lyce指着远处一大片灰扑扑的建筑发问。与她并排站在公交车里手拉着吊环的我,正处在倒时差的困意和迷糊之中,仿佛在课堂上打盹突然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小学生一样,不由自主绷直了身体,抬眼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外。在十二月初的巴黎清晨里,灰色的云也因寒冷受潮结了块,低低地压在那些略显陈旧的屋脊上。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第一次入境法国,第一次踏上巴黎的土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对我而言都是陌生而新奇的,但眼前这幢旧房子于我却有一种“是哪处曾相见”的奇异感。映入我眼帘的先是几个拱形门,再看远些,建筑中心竖立着一个又细又高的尖顶,接着看过去,是左右两边对称类似牌楼的石柱体。“莫非是……巴黎圣母院? ”我疑惑着,半是回答又半是探问地望着Lyce,不自信地向身边这位巴黎女孩求证。Lyce点点头,眉飞色舞里带着“你猜中了”的夸张笑意:“这是背面。 ”随着车子的行进,我的视线从大教堂的侧面转向正面,那难以形容、无与伦比的美瞬间将我击中,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内心也变得神圣,充盈着无限的喜悦。这是我与巴黎圣母院在现实世界的第一次相遇,但并非是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最早遇到的巴黎圣母院是一本书的名字,对,就是雨果赫赫有名的那本小说。在漫长枯燥的封闭式中学住校生活里,我疯狂阅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处在爱幻想的青春期阶段更是对法国浪漫主义文学情有独钟。年轻的心总是柔软而多汁的,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和埃斯梅拉达,我不知道曾经为他们抛洒过多少热泪。这出爱情的悲剧在巴黎圣母院上演,故事是15世纪的历史布景,人物是19世纪的反叛激情,却在20世纪90年代的不经意间拨动了一个中国少女敏感的心弦。沉溺在雨果饱含深情的文字叙述中,我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勾画巴黎圣母院的模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亲眼目睹它的灿烂光辉,聆听钟楼敲打的悠长回声。彼时在我的心中供着一个小小的神庙,那神庙充满着法兰西文化的异域风情,而巴黎圣母院则是开启神庙的魔法钥匙。

  巴黎圣母院与我的再次相逢发生在大学时代,迷恋着法国文化的我开始学习法语,那个经由汉语译文认知在幻想王国中建造起来的巴黎圣母院不再虚无缥缈,而是在法语世界里变得愈来愈清晰可见。在网络广泛普及的21世纪,我在各种网络空间里看到了巴黎圣母院的图片,基本上都是正面和内部特写,果真是正大仙容,庄严肃穆。在法语课堂上,老师曾经播放过风靡一时的《巴黎圣母院》音乐剧,剧中的巴黎圣母院是由几十块泡沫板拼成的一堵大墙和几根大柱组成的。虽然有人诟病用丑陋的水泥质感的大墙和大柱来代表美丽的巴黎圣母院有失水准,但我个人觉得这一抽象布景在舞台灯光的映衬下反倒更凸显出巴黎圣母院的神秘和幽暗。在文学课程中,当读到《巨人传》里的巨人国王卡冈都亚摘下巴黎圣母院的大钟给他的马做铃铛时,我不禁被拉伯雷的恶趣味逗得哈哈大笑,偶尔还会忍不住暗暗联想一下:如果卡冈都亚没有把马铃铛还回去的话,卡西莫多敲的钟肯定是后来新铸的。就这样在文字和图片中,我与巴黎圣母院“相看俨然” ,日渐熟悉却缘悭一面。

  当我打包行李怀着朝圣的心情启程去巴黎访学的时候,文学世界里显现的巴黎圣母院是像基督教圣人那样头顶自带神圣光环的,它是一张经过心灵滤镜美化过的高光照片。我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真实的巴黎圣母院不期而遇,先是黯淡破败的背面令我震惊失落,随后华美璀璨的正面又使我震撼到麻木。在文学的空间里,巴黎圣母院已经成为法国最具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永恒;但在现实世界里,面对着岁月的无情流逝,它的身上总是不可避免地留下那些风化脱落的斑斑痕迹。年轻时代的我对美的认知特别狭隘,事物要美得一丝不苟才符合标准,但在一次次的靠近巴黎圣母院、走进巴黎人的生活之后,我逐渐变得宽容而平和,能够接受更多不同形态的多元之美。巴黎圣母院建筑上的那些皱纹和伤痕,虽然并不美观,但那是历史的褶皱,是它在世间经历和体验的一部分。建筑和人一样,是会呼吸、有生命的,我们不会因为美女脸上的雀斑而拒绝承认她的美,也不会因为巴黎圣母院不够美的局部而否认它的优雅风采。雨果在《巴黎圣母院》的小说中创造了一个滑稽丑怪与崇高优美并存的文化空间,带着这种美学原则去看现实世界的巴黎,你会发现这个城市独特文化中的矛盾之处。音乐剧《巴黎圣母院》中诗人甘果瓦唱着这样的歌:“大教堂的时代已然来临,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在彩色玻璃或石块上,镂刻下自己的事迹。 ”除了这首瑰丽雄伟的“大教堂之歌”以外,音乐剧中还有一首令人心碎的“非法移民”之歌,乞丐王国的领袖克罗班唱道:“我们是异乡人,非法移民,男男女女,无家可归,啊,圣母!我们向您乞求,收容!庇佑! ”在法国求学期间,我遇到很多像我一样的异乡人,孤独而坚韧地生活着、战斗着,也遇到过许多热情好心的朋友师长,在方方面面帮助我、指引我,让我体验到家的温暖和包容,并赋予我无限的勇气去探索自己的未来。

  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感慨:“假如你有幸在巴黎度过青年时代,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巴黎都会在你心中。 ”在这部作品中,海明威屡屡提到的莎士比亚书店就在巴黎圣母院近旁,遥想当年,或许海明威的有感而发也与巴黎圣母院不无关系。作为一名标准的文艺青年,我也深深觉得如果有幸在青年时代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美,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巴黎圣母院都会在你心中熠熠闪光。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曾预言:“这个将毁灭那个,书籍将毁灭建筑。 ”但经过文学加持的巴黎圣母院,哪怕建筑被毁,也会在文学世界和人们的文化记忆里永远留存。

  (作者为留法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