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女才子”,还是“可敬的女学究”?
——评法国马赛剧院《女学究》演出
作者:徐欢颜  来源:中国艺术报

莫里哀喜剧《女学究》剧照

  3月23日至3月25日,作为首都剧场2018精品剧目邀请展演之一,法国马赛剧院排演的莫里哀喜剧《女学究》在北京与观众见面。近几年来,原版引进的法语话剧开始在中国戏剧演出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仅以莫里哀喜剧而言,法国南锡洛林国家戏剧中心与斯特拉斯堡国家剧院联合创作的《无病呻吟》 2016年在北京喜剧院和上海美琪大戏院先后登台,法国兰斯喜剧院的《吝啬鬼》 2017年分别在上海大剧院和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演出,而今年的这部《女学究》巡演范围更广,整个三月份分别在广州大剧院、上海大剧院、首都剧场和天津大剧院轮番上演。

  《女学究》的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富裕的法国中产阶级家庭,母亲菲拉曼特、姑妈贝莉姿、长女阿尔芒德都醉心沙龙文化,崇拜诗人特里索丹,母亲甚至意欲把自己的小女儿昂丽叶特嫁给特里索丹,但昂丽叶特早已心有所属,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克里萨尔是个极度怕老婆、夫纲不振的可怜虫,这家的叔叔亚里斯德以假破产的巧计试出了诗人特里索丹风雅外表之下的贪婪和算计,最终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出喜剧圆满结束。

  《女学究》首次上演于1672年,与莫里哀剧团1659年首演的《可笑的女才子》堪称姊妹篇,两部喜剧不仅讽刺了在生活和社交中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女性,还对十七世纪矫揉造作的“沙龙”语言提出了质疑。 《可笑的女才子》一剧中,两个虚荣的乡下女孩极力模仿“沙龙”女主人的谈吐,把镜子称为“风韵的顾问” ,将椅子叫做“谈话的舒适” ; 《女学究》中三位女性对不入流的诗作大加吹捧,却因厨娘讲话粗俗、不遵从语法规则直接将其解雇,从戏剧中的种种桥段可见身为男性剧作家的莫里哀对于知识女性的嘲笑和偏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 《可笑的女才子》译介和演出都相对较多,拥有比较广泛的观众基础,而《女学究》仅有1959年乐歌的翻译和1999年肖熹光的翻译,这两种译文也并非尽善尽美。因此《女学究》的此次中国巡演,剧本重新交由王婧博士翻译,台词在尽力传达法文原作喜剧笑点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贴近迎合当代观众的审美趣味,例如特里索丹向昂丽叶特表白爱情时,有句台词译作“我对你的爱情绵绵无绝期” ,既贴合特里索丹的诗人身份,又勾连起中国观众熟知的传统典故,不禁令人会心一笑。

  女导演玛莎·马吉耶夫敏锐地意识到《女学究》这部十七世纪古典主义喜剧与法国历史上1968年五月风暴中高涨的女权运动之间的微妙联系,她特意将戏剧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法国,舞美是相当写实化的那个年代法国中产阶级家居布置。在女性角色的服装设计上,母亲菲拉曼特穿的是背带阔腿裤,这无形中就具有一种反叛意味,因为在欧洲历史上女性只能穿着裙装,即使在今天,正统的社交场合也会默认女性礼服是裙装而非裤装,所以这家的厨娘马丁娜才会为自家男主人克里萨尔鸣不平:“一个男人要是让他的老婆在家里穿上男人的裤子,那就要被人家笑掉大牙。 ”姑妈贝莉姿穿的是过膝连衣裙,符合她老处女的身份设定;书呆气的姐姐阿尔芒德穿着碎花短裙和长袖开衫,显出知识分子女性的素朴,她拒绝婚姻,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将自己献身给哲学;爱时髦的妹妹昂丽叶特则穿着紧身短裙,外罩深绿风衣,脚踏红色高跟鞋,喜欢伴随着流行音乐舞动,充满了对物质和身体的热情。观众从台下望过去,舞台色彩夸张浓烈,颇具波普风格,充满了浓浓的复古格调,只不过这种“复古”不是返回十七世纪的古典主义戏剧风格,而是戏仿上世纪六十年代女性解放、张扬个性的时代风潮。

  《女学究》对于女性精神和性别价值的探讨,分别放置在十七世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和当下的三种社会景观中,呈现出不同的意味。在十七世纪,男性占据社会权力中心,女性只能呆在家里做家庭主妇,女性的嫁妆婚后完全归其丈夫支配,所以剧中克里萨尔才借着教训妹妹的口吻宣扬他自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即“一个妇女研究学问,知道很多的东西,并不是十分正当的事情,我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说。女人的哲学和女人应该研究的科目,就是教养子女,料理家务,照顾家里老小,以及勤俭持家。 ”十七世纪的观众(他们大多是男性)听到这段台词,或许会为如此合理合规的道理鼓掌喝彩;但这番言论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女权运动中就显得不合时宜,可能要被大家嗤之以鼻;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克里萨尔的这些训诫大概会被所有人直斥为“直男癌”言论,遭遇群起批判。这次的《女学究》演出中,五位女性角色表现出的思想品质都可圈可点:长女阿尔芒德潜心钻研哲学;幼女昂丽叶特追求婚姻自由;母亲菲拉曼特宣称“不在精神方面力求上进,却不断在卑俗的物质方面下功夫” ,简直不能称其为人,为女择婿不以财产多少来衡量,而以才华高低为标准,在物欲横流的婚姻市场中,简直是被标签化的丈母娘群体中的一股清流;姑妈贝莉姿认为“精神比肉体更为重要,我们最应该注意的第一件事,是给精神灌输学问的营养” ,她严肃时是身披白大褂的实验室研究者,调笑时中年少女心爆发,总认为别人在暗恋自己。厨娘马丁娜虽然同情男主人,为男主人做辩手,鼓吹女人需服从男人,但她的反抗是基于同情昂丽叶特的爱情,希望女主人能够认真考虑女儿的终身幸福。反观剧中的男性角色,克里萨尔惧内懦弱,特里索丹不仅抄袭剽窃诗作,还妄图通过婚姻觊觎他人财产,是个十足的猥琐之人。尤其是特里索丹这位诗人的出场形象,披着满头长发,穿着红色敞领衬衫,露出雄性胸毛,整个造型堪比周星驰电影中的经典版如花,在舞台上丑态百出,让人不忍直视。在十七世纪的《女学究》一剧中,女学究们和被女学究们奉为上宾的诗人特里索丹都是讽刺的对象,而在马赛剧院的这版《女学究》演出中,似乎只剩下了特里索丹这一位小丑。

  《女学究》作为莫里哀晚年的一部经典喜剧,继承《可笑的女才子》对于特定时代社会弊病的批判精神,与法国六十年代末的女权运动背景发生碰撞,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舞台上引发新的解读和阐释,女学究抑或女才子们从“可笑”转化为“可敬” ,穿越三百余年的历史风尘仍然有一种永恒的人性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