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里那位写字的人
——记董正贺书法作品展
栏目:书者
作者:本报记者 乔燕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董正贺作品

  重重朱门,深深庭院,熠熠珍宝,煌煌史册……走进故宫,我们或许每每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目不暇接的历史沉淀中,却忽略了每天都静默、散落在那里,为今人诠释历史不可或缺的一种存在——文字。而当这些文字以自身独立存在方式跃入人们眼帘时,不禁让人有想冲回紫禁城,只为读字而去的冲动,这便是记者对于一次书展的最初观感。日前,“知·行——董正贺书法作品展”在京举行,借助颐和园中的楹联和牌匾的书写,故宫里唯一一个专门写字的书家首次将独特的笔墨呈于展厅。领略作品端庄雅丽的“皇家风范”的同时,记者有幸聆听为故宫书写40余年的这位写字人的故事。

  “厕所里传来的一句批评,成就了我”

  故宫内有专事写字的岗位,很多人是在认识董正贺后才知道的。1974年, 22岁的董正贺从插队的内蒙古回到北京,便被招工进入故宫文物修复厂。由于写得一手好字,本应做裱画、修铜器等文物修复工作的她,报到之初就被留到资料室。“因为写字,彻底改变了我在故宫的命运,作为工人招进来的却一天工人工作没做,成了干部。 ”

  看似幸运来敲门,其实是积淀助其敲开幸运之门。原来,董正贺出身书法世家,父亲董石良为著名书法家,京城注册老字号“张一元”茶庄、杭州西湖苏堤的“仁风亭”等便出自其父之手。由父开蒙,幼承家学,少时董正贺便舞墨弄翰练就“童子功” 。“我们小时不像现在这么色彩斑斓,没那么多玩的,顶多一条皮筋、一根绳。一到寒暑假,父亲就说,‘可以疯可以玩,但每天必须写一张字再出去’ 。那时很不情愿地每天遵命写一张字再出去玩,但久而久之成了学校的佼佼者。 ”就这样,少时董正贺便初露锋芒亦爱上写字。

  字,改变了董正贺的人生轨迹,也开启了她在故宫内与字结缘的别样人生。进故宫第二年,为故宫写字20余年的著名书家金禹民先生因病无法继续工作,急于找接班人,临危受命的董正贺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担子。“从那时起上班就半天整理资料,半天练字。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办毛主席逝世一周年展览,我开始写第一个前言, 1977年后不管资料了,专门写字。 ”董正贺告诉记者,在故宫写字并非从来没有共事者,但都未安于写字,只有她静静地写了40余年。从匾额到楹联、从指示牌到展览介绍、从抱柱到景仁榜……故宫随处可见她的字。

  董正贺右手无名指上,有个豌豆大的茧子,那是40余年习字功夫在其肢体上的物化积淀,见之不禁让人为其韧力所动。董正贺透露,这样的执著,除了爱书之深,还要感谢一份外来的鞭策之力。“我刚刚接过这摊工作时特别幼稚,那时金先生已经不写了, 20多岁的我就接下这个活儿,能把展览从前言到展签等都书写了,自己挺沾沾自喜的,可就在这时,有件事我终身难忘。那时故宫男女厕所上梁有一部分是通着的,不隔音。有一次听见隔壁男厕所人说,‘你看看,老金不能写了,现在展览介绍被什么人写的!简直没法看! ’当时我就想,是谁这么不饶我啊?从厕所出来一看,是个老头儿,而那老头不是别人,是碑帖界泰斗马子云! ”

  马子云的这一句指责成了她誓要练字的最原始动力。董正贺告诉记者,一直在别人赞扬声中长大的她第一次受批评,便是在她看来人生最重的批评。于是有了多年的苦练,最终改写了这位书界泰斗对她的评价。“之后七八年的努力练习进步非常快,后来他拿着我写的说明牌,激动地向人介绍,说这字是一个女孩写的,甚至还把家藏的《史晨碑》送给我。这样资深前辈的关注和肯定让我特别荣幸和感动并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也坚定了能把这份工作做好的信心。 ”

  习书渐入佳境直趋炉火纯青的董正贺其实也历经落寞。上世纪90年代末,电脑植字打字逐渐代替人工书写,一度让董正贺倍感失落。“那时特别可笑,往往是哪个展览没有经费,他们就会说让董老师给写一下吧! ”有趣而耐人回味的经历,见证着人们对书法艺术的认知过程。“故宫有个假山,‘请勿攀登’都是我写的,后来觉得电脑写的好,改成电脑的,后来又觉得电脑写的不好,没人味,又改回来了。 ”董正贺笑着回忆。如今退休又被故宫作为专家返聘的她只有在重要的活动和特殊需要时才被邀请“出手”。

  “我在追求一种庙堂之气”

  人们常说,化妆的最高境界是让人觉得你没有化妆,只去享阅你的美丽,这或可类比董正贺的书法。静静守在故宫圣殿门楣上和众多藏品旁的说明文字,似乎本该如此,方圆兼施、纵横稳健、清新质朴,与厚重的历史存在相得益彰浑然天成,难怪让人忘却它们的存在。

  正气、安静、朴素,在书风浮躁的当下时代,这样的品格近乎奢侈,而这恰是人们给董正贺书法最多的评价。董正贺自己则直言不讳:“对于字本身,说狂一点,我在追求一种庙堂之气。 ”

  或许是故宫雍容的皇家气韵的朝夕浸淫,或许源自根植传统书魂的日月沉潜,化于董正贺身心的玄远追求,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正如真正的大雅实为大俗,盛世庙堂之气借毫墨浸染脉动于大众之间。故宫每天进出四五千人,每年观众流量至少1500万人, 40年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开敞的故宫没有哪一天不是她的个人书展,亦形成飨养大众审美鉴赏品位的特殊场域。“我的字是大众的,我对自己提要求是,给大众看一定需雅俗共赏。 ”董正贺说。

  茹古涵今,无有端涯,董正贺填雅俗之沟壑的书法造诣莫不由此。以欧体楷书名于世的她兼习篆隶行草诸体。得徐之谦、康雍、刘炳森等先生指授,对《九成宫》等长达数十年的研究,受益于故宫资料室饱览历代名家传世真迹,近年尤涉泰山《金刚经》并将其浑朴融于欧字雅正,一切助其形成个人独特风格。业内人士以“新古典”誉其书风,这背后潜藏着她对中国书法传统精神的一种坚守。“去年国家教委提出给中小学生开书法课,故宫安排我培训北京市6个区县的书法教师,和那些来上课的人交流我才发现,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书法是什么,书法规矩完全空白,他们不知道,只有植根传统,才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走出自己的路。 ”董正贺说。

  故宫中珍宝馆、青铜器馆等是郭沫若“文革”前所书,而“文革”后新设的“钟表馆”“石鼓馆”“书画馆”“捐献馆”等,以及故宫以外的“国家图书馆”匾额,皆由董正贺追摩其书风写就。事实上,观之几无二致的书写花费董正贺近一年的研习。“我不是模仿郭老,而要研究他写的是什么,追寻着他写出我自己。 ”定格于历史中的如是皇家匾额,或许亦为董正贺涵养传统完成自我建构的又一种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