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析董其昌书艺中的“妙悟”与“独造”
栏目:书论
作者:王福州  来源:中国艺术报

  传统文化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出新史,书法艺术概莫能外。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出自《南齐书·张融传》 ,意指独一无二。应用于书法艺术,便是董其昌体悟的由妙悟到独造的艺术真境界。书法艺术不能没有标准,也不能有多重标准,揭示的正是书法艺术的奥妙与规律。出新者不拘泥传统,尽管为数寥寥却能在书法史上留下印记,笔墨园里占据一席之地;安之若素的守旧者,依葫芦画瓢沉湎于陈词滥调,在未来中会消匿遭淘汰。

  一、妙悟离不开创新理论的牵引和传统文化的积累。离经叛道作为书法艺术的应有旨趣,离经只为续写古之无有的新经,叛道更为开拓前人越走越窄的小道。董其昌没有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艺术主张散见于《举业蓓蕾》 《十字诀义》和《画禅室随笔》 《宝章待访录》等,或详或略,或短或长,富含哲理情思。其理论和创作具有“合璧之美” ,具有强烈理论意识,其理论述书体源流,析书道妙谛,弃虚无浮华,没有严格的逻辑分析或详尽的系统论证,单刀直入,扼要点出,诉诸领悟,发人深思。董其昌的书法成就体现在行草,其行书脱胎于“二王” ,异军突起,形成了熟中求生、以生得秀的淡雅书风。其惯于以简洁有力的方式陈述自己的艺术见解,或详或略,或短或长,从哲学高度对书艺的本源、价值、意义等方面陈述艺术主张,从技术、审美、评价等方面多维度进行编织引导,倡导书家“师天地” ,走出崇古唯古樊篱,倡导“古人”之外,还要拜“山川”“天地”为师。

  中国书画史上,明末董其昌是一个里程碑。他将古代山水画分为“南北宗” ,由于脉络清楚,为画界推崇。此前书法临书孜矻纠缠于形似神似,董其昌是分水岭,被视作创作和自我发挥的契机。直到清朝中叶,阮元提出北碑南帖论,自《北碑南帖论》始,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 ,尊碑风甚嚣尘上,为晚清碑学的兴起,积聚了源头活水,奠定了理论基础。董其昌是“二王”帖学不折不扣的忠实信徒,同时沉迷于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和商周青铜器款识铭文,简约的形体,奇巧的布白,令其不尽玩味,直至纵深领略。传统文化的累积最终显示的能量表现为跃进,董其昌被视作传统帖学的最后一位大师,承认自己既考古又探险,继承传统不折不扣,发展创新无所畏惧。

  二、独造须抛开传统圭臬亦非信马由缰。精能熟练,熟不返生,熟不求变,势必溃烂。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体现在书法艺术上,要求正确处理千篇一律与千变万化即重复与变化的问题。只重复无变化,作品必然单调枯燥;只变化无重复容易陷入散漫零乱。如果程式化替代因人而异的构思,千人一法,千人一面,只见滚瓜烂熟技巧的一再重复,不见艺术情趣的时时翻新,最终只能演化为旅途上的观光客,活脱脱官场上的奔走俗吏。在董其昌的论述中,可以感到他既有忠于传统的执著,又有妙悟并独造的焦虑,特别提倡书家必须和古代大师拉开距离。像书法这种具有“持续性”的作品,重复中蕴含无穷变化,用笔、章法、布局须统筹兼顾,交替变换,不同阶段的重点也螺旋式地变换,才能引人入胜,高明的书家会以各种样式的重复控制观者的感受方向,使观者在未意识到以前悄悄完成。书法如此,音乐、舞蹈、建筑艺术概莫能外。或时间持续,或空间持续,或时间空间综合持续,均以重复与变化的统一取胜,既千篇一律又千变万化。

  董其昌书法艺术的实践告诉我们,鲜活自然的韵致和魅力在山川在天地更在人心。王羲之二十七年偏攻永字,隋代智永和尚专攻永字八法,从王献之的一笔书到陆探微的一笔画,书画同笔同法,既如法炮制,又避免千篇一律。就像西方从庙堂建筑中抽象出均衡、比例、对称、和谐、层次和节奏等基本范畴,借鉴东方传统将西方美学推进到更高层面。中国书法讲究结构美,一笔具八法,一字就像一栋建筑,既有栋梁椽柱,又有间架结构,重复运用各种构件或其他构成部分作为取得艺术效果的重要手段。董其昌深悟其中妙理,其书法,初看一般,细品韵味绵长,活脱脱得道老僧。其字型结构优美,章法布白讲究,前后相管领相接应,主题变化贯穿其间。至清中期,随着画家书法的大门被打开,无论朱耷、金农、郑燮,还是邓石如、伊秉绶,直到清末的康有为、赵之谦、吴昌硕,篆隶复活,金石书法盛行,董其昌作为明末最后一位帖学大师,启蒙作用功不可没,特别是其独造的“臆造性临书” ,妙悟书法的笔墨、结构和形象等艺术规律,一步步使“妙悟”升华结晶,达到艺术的“独造” ,累积的过程既是学书的途径,又是书家自我发挥的契机,董其昌开启了碑学思想的萌芽。

  三、妙悟独造,循环往复,逼近艺术真境界。书法是形式艺术,包括结构、结体、点划等,其形式和内容均来自传统,书法艺术的“独造”和新鲜感都是传统基础上的积累和飞跃。前人没有应用过的规律,应用恰当,即感新鲜,书法艺术上的“妙悟”“独造”就应运而生。董其昌潜心楷书结体三十六法,点画连贯穿插,虚实相生,计白当黑,创造艺术而非如法炮制,以奇为正,贬熟扬生,灵活运用中国书法的结体规律,发现了楷书书法的空间美感,并进而窥探到书法的章法和布白美感,感受了中国书法的空间创造。从入古到脱古,能合能离,既在形式、笔法、技术上和古人契合,同时还能“析肉还母,析骨还父” ,把学到先人的东西一一剔除,留下本真的自己,构建自身面目,董其昌在楷书领域彰显了自己独特的个性和风格。

  书法是综合艺术,要研究字的结构、点划、气势及文字学等,妙悟独造循环往复到达艺术真境界。无论哪种风格特征被捕捉、承袭、强化或转变,都必须有其艺术审美和社会文化基础。董其昌注意到了文人篆刻对书法的重要影响,字内翻新,余地不大,更难以驰骋,只有把字外营养引进来,敢于冲破字内藩篱,进入字外求字崭新开阔疆域,并吸收借鉴其他姊妹艺术,才会天地宏宽。同时董其昌更体会到了用笔是书法艺术的关键环节,包括中锋、侧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轻重、疾徐等。董其昌妙悟“车行泥淖” ,更体会过“如印印泥”的感觉,其倡导的“生” ,表面是离经叛道,骨子里是对艺术规律的绝对尊重和游刃有余的深度驾驭,最终直达“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