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修复”人生
作者:本报记者 李雪钦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藏品修复展揭开了书画修复的神秘面纱。朱瞻基的工笔《白鸡》 、蓝瑛的工笔重彩《白云红树图》 、张善孖的《伏虎罗汉》等国画经过妙手仁心的修复,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和神韵,成为展览上最受瞩目的风景。而这道风景的拯救者,正是国内最重要的中国书画修复与鉴定专家之一、中央美术学院文化遗产学系特聘教授冯鹏生。随即,这位文物界的“活国宝”恳切而热情地向记者说起他那——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修复”人生

 

长司黄侯像赞(修复前后图)

 

伏虎罗汉(修复前后图)

  “修复古代书画是一门苦差事,却又不可或缺。修复师的工作,就是延续一部书画作品的生命。对于许多古旧书画来说,只有经过修复和装裱后,才能最大限度地恢复原有的面貌、并继续流传百世。 ”冯鹏生年近七旬,讲话利索得很,说到关键时,那眼镜后面的眼睛还要睁得大大的,好像是在“鉴定”你是否听明白了。

  当年,那位因家境贫穷结束学业的少年, 15岁就跟着师傅江海沧(张大千门下的北派装裱高手)学习书画装裱技术, 17岁进了荣宝斋,张贵桐、王家瑞两位修复专家又传授给他修复古书画的专业知识和操作技术。从最初的一名学徒工,到装裱车间主任,再到荣宝斋的副经理,冯鹏生一路走来,和师傅们潜心修复了众多国宝级的文物。

  一次危险最大的修复

  “ ‘契丹藏’是我印象最深、危险最大的修复。 ”提及这桩惊心动魄的修复往事,冯鹏生语气里其实透着自豪。

  大藏经是佛教的一部大百科全书,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描写的唐僧取经,说的就是大藏经。公元976年,中国第一次将大藏经整理成文, 16年后,当时的契丹国,开始刊刻中国的大藏经—— “契丹藏” 。

  1974年,“契丹藏”在山西应县木塔第四层释迦佛塑像的肚子里被发现。“因为过了近千年,加上黄鼠狼的折腾,‘契丹藏’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好多经卷‘硬得跟擀面杖似的根本展不开’ 。 ”冯鹏生形象地称。当时已是荣宝斋装裱车间主任的他,组织了张贵桐、王家瑞、李振东3位荣宝斋装裱修复技术最高的先生,对修复经卷做了分工。因为经卷太硬,纸又薄,还粘在了一起,他们采取了水中冲洗的方法,两个人按着,两个人在水里慢慢地展,终于揭开了几卷经。“那可真是非同小可,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我们干活儿时是大冬天,大家却常常满头大汗,全是被吓的,确实紧张啊! ”冯鹏生说。

  修复一件古代文物需要极大的耐力和恒心,才能对抗日复一日漫长的寂寞。冯鹏生和师傅们一丝不苟地付出了两年半,最后终于将“契丹藏”从一堆枯朽酥脆的纸片,一点点地还原回它的应有面目,使其重新具有了研究价值。

  “那年,我37岁,是第一次主持抢救修复国宝级文物。当年参与抢救工作的4个人,如今只剩下了我。 ”说到这里,冯鹏生感慨万千。

  从5万人民币到5万美金

  一个“好”的修复者,他所做的应该是“必须的”和“最低限度的” 。冯鹏生曾主持修复过清乾隆年间丁观鹏所画的巨幅重彩人物画《妙嬉国佛说法图》 ,该画被德国一家博物馆收藏,因保存不善,画面失色比较多,损坏严重,多处已经残破,有些局部甚至出现了窟窿。上世纪80年代初,德国人经由德国大使馆找到冯鹏生。

  这幅近50平方米的绢本画不仅是重彩,且画上有描金,遇湿就掉。因布满灰尘,破损严重,画面已变得酥脆。这些问题都不好处理,冯鹏生和其他修复师历时数月才完成了修复。“既不失去古色的味道,又还原其应有的风韵,一根金线都没有消失” ,在冯鹏生看来,那是一次完美、理想的修复。

  “我们做成这个事情以后,德国大使坦言中国的修复艺术很奇妙。原来谈的修复费用是5万人民币,但他们付款时非要给5万美元。我们谢绝了,只希望他们能够认真保护它。 ”冯鹏生说。

  一千万件等待抢修!

  1986年起,冯鹏生的足迹开始出现在中央美术学院,他自己进修学习数年后,渐渐地开始进行理论沉淀,继而受聘于此,教书育人。其“修旧如旧”的文物修复理念也成为学术界普遍接受的原则。而修复古旧书画时,还要根据具体情况区别对待。“我们对古旧书画修复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是属于重要文物,有历史文物研究价值的,我们要留其历史原貌,稍做清洗,一般都不给它添笔。此外,个别普通的艺术品有残损,我认为可以补笔,但必须用当时的颜色,按照其用笔的特点添加,目的只为恢复原作的形貌,要让业界人士赞同、一般人看不出来,才算达到最佳境界。 ”冯鹏生分析道。

  据统计,因自然老化或保管欠缺,目前中国有1000多万件珍贵的书画作品亟待抢救修复。而国内几乎所有美术馆和博物馆都存在书画修复人员数量不足的问题。“如果没有人修复,那些书画可能会成为废纸。书画是历史文化的载体,若载体不存在了,那会给我们的民族文化研究造成很大损失。 ”于是人才的培养成为了冯鹏生的“要事” 。迄今他已经教出了8位书画鉴定与修复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我想培养出既有技艺,又有综合知识,还得有绘画基本功底的修复师。目前,我的学生对修复的基本技巧都掌握了,但在实践上还差很多。旧书画修复过程中最复杂的当属分离画心,而清洗污渍、修补残缺、全色接笔、处理画心的过程需要一气呵成。这些他们还得多练。 ”冯鹏生语重心长地说。

  “不许揭薄” 、“不许重洗” 、“不许剪裁过多” …… 《绍兴御府书画式》详细记载南宋时宫廷书画装裱收藏制度,对书画作品装潢的用料、规制、工作程序及原则都有详细规定。“古代都注意这个问题了,但现在我们的书画作品送到哪里修复、怎么修复、修复过程的评判标准、收费标准等等,还不明确,这些都需要规范。 ”冯鹏生认为应该尽快制定书画修复行业的各种标准。一天夜里,他在电视上看到新中国第一部文物保护法的起草人谢辰生时,一个劲儿地想着“如果谢老能在书画修复的原则、体例、法典上给点意见、指导呼吁,那该多好! ” ——竟激动得直到凌晨三点也睡不着觉。

  在50多年的装裱修复生涯里,冯鹏生妙手“修”丹青,拯救过数以千计的历代法书名画、写经、刻经等珍贵文物。尽管经验丰富,但每一回动手修复,他都十分谨慎。“做修复这工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稍不谨慎,珍贵的作品顷刻间便被毁掉。我时常半夜起来看看,看有没有给修复坏了。 ”近两年,他“抓紧时间干实事儿” ,修复了邓拓收藏的1 / 3的书画,“把里面主要残破的都修好了” 。

  像冯鹏生这样的修复师,虽然不在修复作品上留名,但他们的努力让观众更准确地了解到作品的真实原样。或许,当观众们流连忘返于眼前的精彩画作时,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