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人生2》:中国式的机车人生
作者:张慧瑜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24年春节档《飞驰人生2》和《热辣滚烫》最受观众喜爱,也获得了市场的认可。这两部电影有相似之处,都是灰暗、失意的人生通过高对抗、竞技化的体育项目最终找回自信、重回巅峰的故事,区别在于《飞驰人生2 》基本是“男性向”,《热辣滚烫》偏“女性向”。这种带有突破自我、克服恐惧的中年励志故事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时代春节合家欢的“美味佳肴”?是用电影来“见证奇迹的时刻”,还是给失意的人们提供一份精神上的治愈与满足?

  成为一种人生的隐喻

  《飞驰人生2》延续了《飞驰人生》的原班人马,还是韩寒编导,以沈腾、尹正、魏翔等开心麻花演员为核心,讲述落魄车手张驰组建散装车队获得拉力赛冠军的故事,充分发挥韩寒擅长的激情赛车和开心麻花的喜剧元素,使电影既有紧张刺激的巴音布鲁克拉力赛,又充满了轻松欢快的笑料。恰如影片的名字“飞驰人生”,这是一部讲述人生价值观的电影。何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是每个时代都需要回答的问题。这部系列电影借助赛车文化展示的“速度与激情”成为一种人生的隐喻,从中年人生的低谷到重温青春的“光辉岁月”是这部电影制造的“人间奇迹”。

  汽车的发明以及围绕着汽车展开的社会文化想象,是20世纪美国文化的典型符号。以人人拥有一辆福特大众汽车为标识的现代社会,在生产领域创造了流水线式的工业生产模式,在消费领域推动了高速公路和郊区化居住的生活模式。现代人在高速公路上自由自在地驾驶一辆汽车,如同19世纪纵横西部的牛仔,代表着一种美国式的现代精神。这些“在路上”的逍遥骑士产生了双重文化表述,一是去远方征服、开拓、探索未知的领地,二是逃离现代都市的异化生活,前者印证了现代主体的扩张意识,后者批判现代社会的异化。好莱坞拍摄了很多汽车主题的电影,汽车是美国中产家庭的一员,如《变形金刚》中的大黄蜂变身雪佛兰汽车,成为拯救地球的英雄山姆的“坐骑”。好莱坞大致开发出三类“汽车”电影,一是最典型的“汽车”电影是公路片,一段惊险的汽车旅程预示着人生的波澜和精神的重生,如驾驶汽车一路逃亡、反抗主流社会的女性电影《末路狂花》(1991),或者失去房子,只能与房车为伴,边旅行、边打零工的自驾电影等;二是把赛车文化与动作片、犯罪片结合起来,如《速度与激情》系列尽情地展示各种惊险刺激的赛车场景,每部电影都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硬汉气息;三是把汽车拟人化,如《变形金刚》系列、《汽车总动员》系列。这些汽车电影又与各大汽车品牌商密切合作,电影本身变成了汽车广告。

  相比之下,中国的汽车想象和汽车电影非常匮乏,韩寒是少有的执着于拍摄汽车题材的电影导演,这与他作为职业赛车手的身份有关,其导演的五部电影中充满了对汽车和赛车的崇拜。《后会无期》(2014)中汽车是几个好朋友离开东极岛、一路历险的工具;《乘风破浪》(2017)中赛车手徐太浪穿越到上世纪90年代与反对赛车的父亲和解;《飞驰人生》(2019)中被禁赛的赛车手张驰重新在比赛中赢回尊严;《四海》(2022)把汽车换成了摩托车、依旧在南方乡下的小岛上玩起了摩托车队比赛;而《飞驰人生2 》完全延续前部的主题,中年落魄赛车手张驰重新奋起、克服内心的恐惧。可以说,在韩寒电影中,摩托车、汽车等机车如同男人的玩具和装备,没有机车无法展开“人生”的篇章。

  在汽车这一机器与人作为驾驶者的“人机关系”中,“飞驰人生”所呈现的是一种人机融合、人驾驭机器、机器成就驾驶者的驰骋疆场的状态,如同电影中,在车内用大特写镜头呈现赛车手快速操控挡位、转换油门,进入人机融合、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这种机车化的人生塑造了一种特殊的人生观,其一,是高度竞争性的、只有输和赢两种状态,不在巅峰,就在谷底,这是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改革之后所规范的人生典范;其二,这是一种永远奋斗、永不停歇的现代人格,不能停下来、不能做弱者,只能永远“飞驰”。在这个意义上,正是中年的张驰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给不愿内卷、只想躺平和佛系的青年树立了人生榜样。

  双重空间和向内转的人生

  在《飞驰人生2》中出现了三个与汽车有关的场景,一是辛地机械厂,是生产老年代步车的工厂,电影中有一场趣味性的老头乐电动汽车比赛,这家机械厂“山寨”名牌汽车、即将被关停;二是张驰的汽车维修厂,这间维修厂开在废弃的驾校里、也等待被拆除,这是一个张驰失意的空间;三是高海拔的巴音布鲁克拉力赛赛场,在航拍镜头中,这里虽然地理位置偏远,却是体现赛车手勇气和高超技术的地方。也就是说,《飞驰人生2》设置了双重空间,即将被关停的、技术落后的辛地机械和被拆迁的、经营困难的、破败的汽车驾校,而高原上的巴音布鲁克才是充满了高科技的、高度竞技化和挑战自我的圣地。

  这样两个空间的对立,也是不同社会阶层的空间。辛地机械和驾校虽然是穷困的、萧条的,但充满了理想精神,辛地厂长赞助张驰组建赛车队、帮其完成心愿。而巴音布鲁克赛场是奢华的、现代化的,却是强势车队与赛车管委会彼此利益交换的、藏污纳垢的空间。这样两个空间分别代表着汽车行业的低端和高端,以及“山寨”品牌与外国名牌汽车的区别。

  电影用无人机实拍、电脑特效等方式在大银幕上制造了一场刺激的、有沉浸感的巴音布鲁克拉力赛,成为这部电影最大的看点。张驰的辛地机械车队与光刻时代车队的区别并非本质性的,而是小资本与大资本的区别。也就是说,辛地机械车队虽然没有厚实的资金,但其依然能够与光刻时代车队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不管是张驰车队多么“拉垮”,最终小人物获得成功,这是电影这一“梦工厂”最善于讲述的“奇迹”。对于张驰来说,这次成功具有多重意义,一是从被误解中找回个人的尊严,并印证年龄、资本等方面的弱势者依然有机会赢得“飞驰”人生;二是不着调的、没有长大成人的、失败的父亲,变成真正的成熟的父亲;三是最后的胜利来自于父、子和兄弟的合作,这种没有母亲、女性缺席的父子故事是近些年大众文化书写的常态,如《银河补习班》(2019)、《流浪地球》(2019)、《峰爆》(2019)等。这种男性主导的叙事一方面意味着家庭的碎裂和无意义,如《飞驰人生》中有一个没有母亲的儿子,与张驰组成“临时”的单亲家庭,另一方面与女性主体的叙事形成某种对照,男人与女人仿佛生活在平行空间中。

  相比美国汽车电影中的“逍遥骑士”,汽车成为离开现代生活、现代秩序开往自由之地的中介,汽车是一种反叛主流社会精神的象征,韩寒式的“飞驰人生”依然是一种向内转的人生。如果把现代人呈现为向外、向内两种主体状态的话,向外是指扩张、进取和探索未知,向内意味着一种自我肯定和自我满足。《飞驰人生》系列是一种向内转的人生状态,是在固定的赛车上一次又一次获得承认的过程。

  近些年,中国银幕上出现了双重“人生”,一是,《雄狮少年》(2021)、《奇迹·笨小孩》(2022)、《飞驰人生2》(2024)等人生在逆境中翻盘的故事,二是《满江红》(2023)、《消失的她》(2023)、《八角笼中》(2023)等被有形的、无形的“笼子”囚禁的人生。这样两种人生呈现了一种悖论状态,渴望逆袭又深陷牢笼。但其实又是一种内敛的、内向的主体状态。如巴音布鲁克赛道上中年张驰在临近终点前与五年前的自己完成“附身”,这种“逆向生长”的自恋是一次旧梦重温,而不是开辟新的疆场。《热辣滚烫》也是如此,宅女乐莹经过苦练拳击实现减肥,也是通过回到自身或者说一种身体的自虐来实现女性自我的重塑。这种缺乏朝向外部、朝向他者的向内转是一种“飞驰的”、悬浮的主体。

(张慧瑜 北京大学电视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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