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快递,右手文学
栏目:两新聚焦
作者:金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图片选自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

  生活之外,打工人的文学梦

  1988年,王计兵第一次出门远行,成了农民工。小时候他体弱多病,父亲为让他锻炼身体,从广播上听到一个招生广告,就把他送到了武校,说是要文武兼修。到了武校他才发现,根本没有文化课。学了两年武术,家里承担不起学费,他就开始了外出打工生涯。

  当一个农民工,王计兵发现最大的问题不是生活,而是思想。那时他曾有过一万种想法,幻想自己以后的生活,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后他还是和所有人一样,裹挟在农民工队伍里,每天早出晚归,周而复始,甚至可以不需要头脑,把脑袋放在一边就能工作。

  从那时起,王计兵产生了最初对于生命的思考和彷徨。那时他每天晚上总要沿着一条河走出五公里,五公里是工地到宿舍的距离。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路边路灯下的一个旧书摊,那是王计兵第一次接触到文学。他打开书,开始阅读,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在生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需要他去寻找的世界。

  2009年,胡安焉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了十年。此时,他的工作状态接近现在流行的一个词——“躺平”。他辗转广东、广西、云南、上海多地,频繁更换工作,做过加油站工人、便利店店员、面包店学徒,也开过网店、画过漫画,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理想生活,一次次换工作,纯粹是为了逃离他所厌恶的东西,他不喜欢世俗社会,在人情世故面前手足无措。

  也就在这时,胡安焉开始了写作,写作给了他真正的起点。选择写作,一方面是逃避现实中遇到的困境。挣钱,吃喝玩乐,这些不是胡安焉的兴趣所在。于他的性格而言,获得世俗的成功并不容易,而且即使有一点成功,投入的精力对他造成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回报。此前他做生意赚过一点小钱,但赚得很痛苦,因为有生意就有竞争,有和其他经营户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些都成了相当痛苦的经历。

  在工作上“躺平”之后,他立志将小说定位为自己的奋斗方向,从西方文学中去模仿、去借鉴。他不想写那种大家都拍手叫好、很好看的故事,但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很容易就把写作的动力耗尽了。

  2017年,胡安焉成为众多快递小哥中的一员。2020年,他的一篇随笔《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火爆网络。此时,胡安焉已经写作11年了。在他看来,写作比他从事物流的经历更长,也是更本质于他的生命体验。

  2023年,王计兵出版了首部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成为网络红人,被众多主流媒体争相报道。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最新的会员名单中,王计兵位列其中。

  同一年,胡安焉出版《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本书被媒体称为2023年最受关注的非虚构作品。

  被学术聚光灯追逐的快递小哥

  不久前,王计兵、胡安焉两个有着相似生命轨迹的写作者在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多功能会议厅相聚,参加活动的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鲁太光、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徐偲骕、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孙萍、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卢燕娟等来自传媒政治经济学、传媒社会学、文学研究领域的青年学者,在京高校的在读大学生、研究生。这次活动是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主办的青年文艺论坛(第103期),快递小哥的生命经验及其文学表达成为论坛聚焦的主题。

  近年来,中国的快递外卖业发展迅猛。据统计,2022年,中国的快递小哥送出去了超1100亿件快递,意味着中国人均快递使用量为78.3件。在过去3年,人们发现当一些看似“光鲜”的工作即使“停摆”也不太影响社会运转时,快递小哥的日夜奔波构成了现代社会正常运行的关键之一。那么,应如何理解快递小哥的生命经验?理解内生于其生命经验的文学表达?此外,如论坛主持人、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秦兰珺所提出的,今天很多东西只要贴上外卖小哥的标签就会有流量,无论出书还是做研究,包括当天的论坛,那么这个论坛本身是不是在“薅羊毛”“蹭流量”?在吸引别人关注之外,论坛有没有更多、更有价值的成果?这些问题,都引发论坛现场与会者热烈讨论。

  回到活动的两个关键词,生命经验与文学表达。相较于文学表达,活动中大家表现出对于快递小哥鲜活的生命经验的浓厚兴趣。

  从书摊的文学启蒙开始,王计兵有一天突发奇想,既然有人能续写《红楼梦》,他可不可以给自己读过的书续写故事?从那一刻开始,每天晚上他在工地上多了一个乐趣,给读到一半的书“做续”,如果续写的故事恰好和原著有重合,他就会特别兴奋,甚至想,自己可不可以从事写作?到了1992年,他初次尝试投稿,半年中发表微型小说20多篇。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当作家的梦。

  揣着这个梦想,王计兵开始着手长篇小说创作。他回到村里承包了一亩桃园,用玉米秸秆搭建了一个人字形的小屋。从桃花开,一直到雪花落,王计兵就在这个小屋中写了20多万字的稿子。写作时他会把自己带到小说中的世界,比比划划。这种事情多了,村里人就有了闲言碎语,觉得他精神不正常。王计兵也开始吃药,自己都觉得有问题。有一回,他和父亲爆发了一次大冲突,父亲一把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稿件。

  再后来,王计兵恋爱,成家,继续外出打工。只是妻子也反对他创作,在妻子看来,一个男人不能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几个小时不说话,这会影响一个男人性格,影响家庭收入。发现他写作,妻子会拿起手头的家伙,无论是脸盆还是饭碗,很响亮地摔到地上,用最大的声音表达愤怒。

  长期以来,王计兵把写作当做一种私人的事情,不再向任何人公开。

  2018年,王计兵加入了外卖小哥行列。这时他发现做外卖小哥和写作是冲突的。因为外卖生活更加紧凑,和他以前任何工作都不同。他曾经做过码头装卸工,这是最艰苦的一段日子,因为是重体力劳动,不会让人持续工作,车皮卸了以后,他有一段休息时间,就可以从容地用纸笔记录一些感想。而外卖生活恰恰不给他这种写作的方式,有时候快递途中灵感来了,送完快递拿出纸笔,感觉就找不到了。灵感丢了,王计兵感到比丢了钱还痛苦。于是,他尝试转换写作方式,每天用手机语音不停跟自己聊天,有时候一首诗歌打很多草稿,打草稿的方式就是用语音,想到什么就用语音迅速录下来。等待红灯的间隙,他也可以成形一个诗歌草稿。

  对于快递小哥这份工作,胡安焉觉得很适合自己。相对来说,他喜欢不断变化的环境,这可以让他总是处在陌生的人际关系中,在陌生环境中,他的归属感更强。他喜欢大家都不认识他,没有人关注他,这样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就会少很多复杂意味的眼光。在工作中,胡安焉不会和同事交流写作;在写作时,他的很多朋友也不知道他在送快递。他的两个交际圈是分开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既和他在工作中有交流,也和他在写作中有交流。

  在胡安焉看来,自己能够在网上受到关注并有机会出版一本著作,主要就是因为他从事了快递这个工作,如果是做医生、做律师,写一本书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做物流工作,写书的人是罕见的,而且物流工作和大多数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胡安焉非常感谢运气的垂青,他说,自己是一个受惠者,如果没有这些巧合,他可能还在继续默默无闻地写小说,不会被更广泛的社会圈子知道。

  会遭遇不公,但更需要了解

  在很多人看来,快递小哥处在社会底层,常常遭遇各种社会不公。但身处其中,王计兵和胡安焉并不这么看。

  王计兵说,他关注过一个跟快递小哥有关的视频号,每天都发布各种奇遇。但其实快递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奇遇,大家都是普通的一群人。生活中快递小哥是会遇到不公平待遇,但是这种不公平遭遇平均到每个人就屈指可数。当前他的第三本诗集出版计划已经提上日程,内容就是写外卖小哥群体。王计兵自己制作了调查表,如果有快递小哥愿意填表,他就会给50块钱,因为填表可能影响快递小哥的收入。他还卧底加入了一些外卖小哥群,每个群都是一两百人往上,在群里面观察外卖小哥,里面各种路拍,能看到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比他自己做的采访更加真实。从这些素材里面,王计兵创作了大量诗歌。他希望通过这种写作,能对外卖小哥有一个真实的反映。他说,做这样的事,就像萤火虫尾部的那点亮光,可以在夜空中画一个景色出来。

  与王计兵的感觉相似,胡安焉也认为快递工作的整体体验还不错,从未让他感到屈辱,事实上可能连委屈都没有。在工作中接触到的人,大多都很尊重他。在被问到接下来会写什么时,胡安焉说,《我在北京送快递》书稿完成于2021年,2022年他完成并签出了第二本书,内容还是他的经历,从个人精神成长的角度讲述。也有出版方对他早年的小说和随笔感兴趣,他正在重新修订部分旧作。接下来他还是想回到小说写作的方向,因为这是他个人最感兴趣的写作。

  一场论坛下来,主持人开头“蹭流量”“薅羊毛”的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正如鲁太光所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好像对自己的生活特别熟悉,可是仔细想一想,好像我们又对谁都不熟悉,我们对身边的人太隔膜、太不了解了,正是王计兵、胡安焉这样的写作者,把大家身边的陌生世界呈现出来,以文学化的表达,让人们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生命或者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