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有源头活水来
——评新编历史故事剧《长白寒儒》
栏目:品味
作者:崔凯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为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第一流人物,北宋名臣范仲淹为人孝义廉洁,扶危济困;为官忠直敢言,以民为本;为文情文并茂,理义至深。宋代文人做官后,都梦寐以求地想得到一个谥号——文正,而整个宋史有此荣誉者仅范公一人,成为中华人格形象的典范与标杆。这一切都是凭空而来么?成就历史上这位不世名臣的原因到底有哪些?新编历史故事剧《长白寒儒》以范仲淹青少年经历为主线,用吕剧的“地方味”叙事美学给我们作出了新的解读。

  该剧由著名剧作家王新生执笔,青年导演刘军章执导,吕剧名家盖勇、荆延国、史萍等担纲主演,邹平市吕剧团通力合作,演绎了范公青少年时代在故乡的一段经历,塑造了青年(老年)范仲淹、朱文瀚、含秋、姜遵、惠通等众多历史人物形象,让具有中国文化关怀的观众为之动容,让善于历史联想的人们浮想联翩,不失为一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诚意之作。

  先说其诚,是指全剧无论故事叙述、场景设置还是人物设计尊重历史,事事不妄作,都有一个真实的落脚点。比如编剧和导演用倒叙的手法把开场、收场皆放在暮年范公知青州时,途径故乡礼参父老的故事上,而历史上的范仲淹确实是宋皇祐二年(1050年)九月,以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奉命知青州兼京东东路安抚使,翌年正月初八由杭州北上,距其生命的终点只有不到两年。遥想暮年的范公,由一朝宰相而贬为一介县令,又恰逢路过青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其心情必然感慨万千,由此插叙带出后面的剧情,既合情合理又顺理成章。同时,首尾连贯的礼参父老场景设置,也升华了剧名的由来,即那首情意真挚的《寄乡人》:

  长白一寒儒,登荣三纪馀。百花春满地,二麦雨随车。鼓吹前迎道,烟霞指旧庐。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

  范公礼参父老的地方,后人命名为“礼参坡”,该名沿用至今,即今天的礼参店村。明万历年间开封太守王之都在此建三贤祠,范公是先贤之一。

  再比如剧中主要角色范公继父朱文瀚、慧眼识才的姜遵,在历史上都确有其人。剧中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成年后的朱说(范公原名)被荐为秀才,心高气傲,朱文瀚忧心如焚,严加训导,拉其目睹饥民流离境况,晓之以读书人当天下为怀、百姓为念,并搭棚舍粥,令朱说震动。今天的人们看来,朱文瀚的言行似乎太“高大上”了些,放在宋代却是符合实际的。一是朱文瀚本是瑞拱年间进士,任过户部郎中、平江府刺史,他是辞官回到家乡长山的,绝非后来一些话本笔记中所说的“暴发户”,具备做这些事的基本素质;二是范公后来上奏朝廷时曾言其继父:“既加养育,复勤训导”,这是有历史事实记载的;三是更重要的一点,宋代的福利救济体系和今天不同,可以说是古代社会最为完善的。它覆盖了国民“生有所育、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葬”等“从摇篮到坟墓”几乎所有层面,仅专门收养贫困老人的福利机构,就有收养“老而无归”者的“安老坊”“安怀坊”“安济院”等多种。除去家庭养老和官方救助体系之外,其民间救助体系也相当完善。宋儒自朱熹、张载开始,将中国传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理念,拓展为“民胞物与,天下一家”的情怀并积极践行,开创了古代中国的免费学校——义学,和公共粮仓——社仓,而赈济孤寡老弱,更是题中应有之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民间公共慈善传统雏形,便是范公首倡的范氏义庄。时任宰相的范仲淹,购买平江府郭田千余亩,用族产公田的收入,按人头来赈济贫困、孤寡及遭遇灾荒与不测事件的族人,使其“日有食,岁有衣,婚娶凶葬皆有赡”。我们今天有个词叫“非政府组织”,而范氏义庄,则运作了1000年,至民国时还在,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维持时间最长的非政府组织。

  另外,整部剧的唱词与念白都是字斟句酌,极为精到,无论开篇与收场那首“寄情云梦著文章,忧谗畏讥话沧桑。先忧后乐忘荣辱,吾谁与归叹悲凉!”的主题唱词,还是“长河匹练小,泰岳一拳低。莫道逼仄处,直上登云梯!”的打油小诗,字里行间都可以窥见剧作者的诚挚用心之处,也是在向宋代文化致敬。如果说宋代是古代文化的巅峰时期,文雅一词可以概括其品格。文官制度发达的宋朝,涌现出了众多的文学艺术大家,是一个继唐代之后将中华文明推向新高度的王朝。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比如范仲淹,他既是朝中大臣,也是文化巨匠,虽然经历朋党之争与政敌陷害,最终仍然粹然无疵,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适宜知识分子和士大夫生活的时代。因此,戏剧中有一段朱说与收税衙役理论、仗义执言的情节,这既符合范公“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的为民请命的人物性格,也符合当时宋代文官立世的宽松政治环境。试想,假如范仲淹生活在大兴文字狱的清代,依范公忠直敢言的性格,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那今天我们看到的或许就是歌功颂德的文章或诗词,而不再是《岳阳楼记》的千古绝唱了。

  再说其意。传统吕剧长于表现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其主要伴奏乐器坠琴与扬琴的风格多以缠绵婉转为主,而《长白寒儒》在舞台表现上也圆融地展现了许多感情戏,既有朱文瀚与范墉、与姜遵、与惠通的友情,也有朱文瀚、谢氏对范仲淹的亲情,还有青年范仲淹与含秋的爱情。这是创作者和全体演职员们的主动追求,也是他们主动认领的美学使命,不仅使全剧充满了传统地方戏曲的人间烟火,也使历史人物的性格塑造有血有肉,在接地气的地方味戏曲叙事中,契合新时代“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创作方向,可圈可点。剧目创造性地加入姜遵之女含秋这一虚构人物,并贯穿全剧始终,人性化的设置让“姜遵识才”的历史故事不那么突兀,更直接烘托了范仲淹的人物性格。巧合的是,范仲淹有首《苏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词句情深意切,展现了范仲淹诗词中柔媚的一面,当可作为剧中爱情故事的注解,而宋代艺术的灵魂,不也正是尚意么?编导还匠心独运地加入醴泉寺主持惠通这一人物形象,不着痕迹地点出范仲淹作为宋学开山的某些渊源,可谓用心良苦。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尤其古代哲学的人可能知道,宋代儒家复兴,范仲淹是无法绕过的人物,他所倡导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以天下为己任”的风范,成为此后“士”的崭新标准。这一风范不仅是原始儒教的复苏,也融合进了佛教的积极精神。作为宋代理学先驱的范公,他的思想部分源自佛教,极有可能与青少年时期这段经历有关,而且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菩萨思想,而是禅宗,尤其是在宋代佛教占据了中心和决定性位置的云门宗,惠通那句“出世法,从来不离世间法,万勿虚处寻根梢”偈语与云门宗“爱众生”“入世苦行”可谓一脉相承。北宋云门宗的一位禅师就曾说过:“一切圣贤,出生入死,成就无边众生行。愿不满,不名满足。”直到近代的梁启超,我们还能在他的“世界无穷愿无尽”的诗句里感受到这一精神的跃动。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或许,这就是《长白寒儒》给我们的那份豁然开朗吧!

  (作者系山东省邹平市吕剧艺术传承保护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