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读中领悟真谛,在诠释中技道合一
——纪念刘天华先生
栏目:大家
作者:吴玉霞  来源:中国艺术报

刘天华(1895-1932)
著名作曲家、演奏家、教育家

  在中国音乐发展史上,著名的民族民间音乐家阿炳、刘天华及其代表作《二泉映月》《光明行》,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家喻户晓,他们不仅给世人留下了宝贵的二胡名篇,还为琵琶艺术留下了《大浪淘沙》《改进操》等音乐经典。阿炳、刘天华是中国艺术杰出的代表性人物,也是二胡、琵琶艺术事业传承者的骄傲,其艺术品貌值得探究。

  2022年6月8日,是民族音乐家刘天华先生去世90周年纪念日,民乐界以多种形式表达对先贤的敬意,以作品纪念,以作品的文化精神激励后生。

  刘天华,著名作曲家、演奏家、教育家,江苏江阴人,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他与其兄文学家刘半农、其弟语言学家兼音乐家刘北茂三兄弟,在各自的领域里均造诣深厚、建树颇多。笔者曾多次参加纪念“刘氏三杰”的民族音乐会,无论是从刘天华的作品中还是从文献资料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创作思路和革新理念。他除了学习民族乐器之外,还能演奏西洋乐器,因此在刘天华的创作中,运用了很多西方的技艺元素,并将其吸收和容纳。

  由于对社会生活的种种观察和审美感知,艺术家通常会将自己最直接的灵感、激情,抒发于作品的情境之中,这其中有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人生感悟来传情达意,也有凭以往的经验和积累驰骋于独立的自由空间。那份自由自在,是情感宣泄的需要,无论怎样表达,发自内心最重要。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刘天华的处女作《安适》(后改名《病中吟》),当时是因其父故去,他感到有无数心里话没来得及诉说,于是将心中的悲苦全都倾注在一个个跳动的音符中。从乐曲结构来看,我们能感受到作曲家的创作激情和作曲技法融合的巧妙性,这种由心而歌的抒情,演奏家常常会以此表达情意。比如,近期收录在《吴玉霞琵琶教学曲精选》(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中、由笔者自创首演的琵琶曲《暮》,描绘的就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激情涌动时的有感而发,乐曲并没有过多关注创作技法和曲式结构,只是表达一种心境,曲调委婉、情感质朴,以简洁的语汇勾勒暮色苍茫之画面,散发着淡淡的哀思,感叹生命中逝去的一切。

  在艺术作品中,理性往往是通过作品的形象、情境及意境所凸现出的深层内涵而具有一定的程式。在刘天华的音乐作品中,到处都能感受到先生将哲学理念、美学原则和审美情趣流露其中。回想刘天华在北大教学期间,面对当时学术界对“西化”和“国粹”、“雅乐”和“俗乐”的争论,他选择“折中”并吸收具有科学化和系统化的西方音乐理论及技术技巧来“改进国乐”。他遍访民间艺人,特别是其最初的音乐熏陶,多来自于祭祀音乐和民间音乐,他的创作力求开辟出一条新的发展思路,同时把常见而且最有群众基础的二胡作为改革和发展的对象。除此,刘天华的琵琶曲《虚籁》《改进操》《歌舞引》中也有明确的两极观照。如曲中采用的虚与实、长与短、点与线、强与弱,是辩证法中最重要的一对对矛盾统一体,也是中国民乐演奏最常见的表达手法,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达到一种高度的契合。《虚籁》《改进操》中大量运用模仿古琴的音色、韵味和演奏技法,表达了刘天华对传统文化的珍视和尊重,而在《改进操》《歌舞引》中运用大量的动态节奏和模仿军鼓的音色,则表达了先生的革新理念和进取向上的精神情怀。

  作为民族艺术的传承者,我们在学习先人经典佳作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探究他们的艺术智慧。刘天华当年倡导的“中西合璧”理念,势必会通过作品传递,这就要求我们在研习作品的同时体会这一理念如何在作品中延展。因此,笔者认为:理念的形成离不开实践和经验的叠加,理念的形成离不开学术支撑和探研精神,理念的形成仿若聚沙成塔一般执着坚定。我们常说,艺术创作一手要抓传统、一手要抓现代,但如何创新、如何拿捏好,其中的“度”不容易把握。传承与创新无疑是各类艺术都会面临的问题,民乐艺术也不例外。

  艺术贵在创新,但创新的前提是继承。在艺术发展的各种因素中,继承和创新是一对重要的范畴和基本规律,两者紧密相连。著名琵琶演奏家、作曲家、教育家刘德海提出的文化创新三大模块,即创新、“拿来”创新、“走向世界”之创新,表述得很具体。确实,继承是手段,创新是目的。任何艺术家都无法割断艺术发展的脉络,也不能完全抛弃以往的艺术传统。笔者理解的艺术的历史和继承性,首先表现为对本民族艺术遗产的汲取和接受,也包括对其他民族和国家优秀文化及其艺术成果的吸纳之胸怀。艺术创作的内在结构是具有继承性的,没有继承便不会有创新。艺术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除旧布新、推陈出新的过程。刘天华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艺术创新,就是借鉴融合了前人的艺术创作成果后的变革,诸如他所创办的国乐改进社、所倡导的“中西合璧”之理念,均是与他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和对西方现代文化的吸收分不开的(他是我国最早用近代记谱方法搜集整理民间音乐的音乐家)。也正因为刘天华有合理的继承和吸收,加之其独到的体验感受以及富于个性的表达,才形成了他艺术创作中独特、鲜明的艺术个性。

  琵琶曲《虚籁》,“虚”是无、“籁”是指声音,《虚籁》意寄无声。乐曲描写了作者在宁静的夜晚,对中国音乐前景的思索。从清雅流畅的旋律中可以感到,刘天华不仅对音乐语言、技法特性有独到的理解和抒发,更重要的是他把中国音乐发展的前景和个人对美的追求联系在一起,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他是有一定境界的人。他富有哲理的人文观、美学观,在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中起着积极的推进作用。他的《虚籁》曲调高雅、意境深邃;他的《歌舞引》活泼欢快,所注入的大量民间歌舞元素,伴以琵琶左右手弹打结合的技法,虚实相宜、动静分明。我们接触、掌握作品,大多都遵循着学习、体会、诠释的过程,但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提炼和升华,如何将技术和艺术高度融合,达到技道合一,作为演绎者,其中有很多文章可做,俗话说:工夫在诗外。学习是分阶段的,首先是老老实实地学习、模仿,弄清楚其特色、精华,再在临摹的基础上超越临摹。

  由作曲家李滨扬改编、笔者担任首演的琵琶与大型民族管弦乐《改进操》,原作的曲风、骨骼、神韵都在,作曲家由此展开的拓展也很恰当,演出所到之处深受好评,同时,也引来了不少好奇、围观以及热情的追随者,此前认为《改进操》篇幅长、不讨巧之类的观念随之慢慢消失。笔者以为,《改进操》解读解析并不容易,作品古朴厚重、意蕴独特,且需要有耐力、耐心,其中四指轮、三指轮的运用,至今听起来还是那样的丰满而清新跳跃,在技术深度挖掘不断发展的当下,技法并不过时。

  艺术风格的形成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阿炳、刘天华的音乐,除了他们自身的生活经历、个性气质、思想倾向、文化修养、审美情趣、艺术才华以及受所处的时代、社会、民俗、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社会的责任感和情感因素与理性精神的统一。因此,感受音乐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促使听觉中的音乐形象转化为心灵中的视觉画面,而这种转化往往是因人而异的,它受主客观条件的影响。同一种音乐形象面对不同的感受者,产生的审美效果会大不相同。如以琵琶文曲为例,《春江花月夜》恬美的音色、《汉宫秋月》压抑的情感、《月儿高》静态的优雅、《虚籁》深邃的意境……虽然普遍具有舒缓的音韵共性,但表现手法、音乐性格却各有侧重。中国音乐讲究形神统一,不同的音乐语汇展现不同的情致与格局,色彩迥异、芬芳美丽。由此可见,在艺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和神韵的前提下,所要营造的内涵和氛围,是要靠个人去把握的。这就像一个文本,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理解,所站的角度不一样,解释出来的东西也就会有差异。欣赏和表达,不单纯是感受演奏技术的完成,审美认知和审美感知来源于丰富的想象力和诠释者不同的审美视角,两者应该是互动关联的,我常将之比作“磁场共鸣”。

  民族音乐,犹如我们的母语,她表达本民族的精神内涵和文化特质是最具有魅力的,从人的情感宣泄到我们的民族习俗,无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体现。纪念刘天华,审视艺术内核及其精神,我们不能忽视艺术和技术的关系、传统和现代的关系。艺术发展是有其自身规律的,民乐发展需要坚守,也需要注入新的元素。如何以科学的态度创新、发展,是当今艺术工作者的重要职责。艺术需要精神支撑,艺术表达需要技艺高超,应在解读中领悟真谛,在诠释中技道合一。

  (作者系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长、著名琵琶演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