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栏目:视线
作者:王友良  来源:中国艺术报

  梅花树旁最宜读书。

  明代诗人杨士奇就此有过两点感受:一是大雅脱俗。他在《题萧士高梅花》一诗里写道:“赣榆地僻濒东海,九载行淹博士居。坐对梅花无俗虑,从知读尽五车书。”二是可以磨砺节操。他在《题金亮伯梅花》里说:“朔风十月江南道,万里乡园到应早。手持书卷傍花阴,更厉平生岁寒操。”

  杨士奇,是历史上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早年家贫力学,授徒自给。明建文初年被举荐入翰林。明成祖即位,授编修,入内阁,参机要,任首辅二十一年,先后担任《明太祖实录》《明仁宗实录》《明宣宗实录》总裁。杨士奇不仅以“学行”见长,而且廉能为天下人称道,尤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爱才重才,知人善任,经他举荐的名臣有顾佐、周忱、于谦、况钟等。

  顾佐为官刚正,被人比作北宋的包拯。宣德三年(1428年),杨士奇推荐顾佐,说他公正廉洁而有威望,任京尹时,政治清明,弊病尽革。皇上很高兴,升顾佐为右都御史,并赐敕书,命他考察各个御史,有不称职的可将其撤职,如果御史空缺,可保举人员送吏部补选。顾佐刚上任,即严格考核,罢免了御史中数十名行为不端和不堪胜任之人,推举了许多清正廉洁而有作为的人担任御史,一时朝纲肃然。周忱原是个不出名的小官,宣德五年(1430年),杨士奇推荐他为江南巡抚,总督税粮,周忱到任后,大胆改革,节省浮费,备粮济荒,周忱在任的时候,江南一带没有发生过饥荒。于谦也是个资历浅的小官,经杨士奇推荐,被破格提拔为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正统十四年(1449年),瓦剌军兵临京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于谦指挥北京保卫战,一举击败了瓦剌军,挽救了明王朝。

  杨士奇举荐的众多人才中,况钟是一位始终扎根地方的官员,因而杨士奇与况钟的友谊也显得异于常人。

  宣德七年(1432年),况钟手持敕书,赴苏任职。担任首辅的杨士奇赠诗况钟:“六月云霓人望切,好为霖雨向姑苏。”表达了殷殷希望。况钟任职不到一年,除奸吏,复振苏州风纪,之后,尽显办事的纤悉和周密,为人称道的做法不胜枚举。其中,况钟的“四簿”最为著名:设置簿籍记录乡民的善恶,用来劝善惩恶;设立通关勘合簿,防止出纳时行奸作伪;设立纲运簿,防止运夫偷盗侵没;设立馆夫簿,防止无理的需求。况钟在明朝家喻户晓,是百姓心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就写有《况太守断死孩儿》一文,讲述况钟乘船路经仪真县闸口,发现一“死孩儿”线索,于是他现场办案,捉到真凶。文中赞扬况钟:“无不夸奖大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不是过也”,“况青天折狱似神”。

  对况钟治苏的功绩,杨士奇赋诗称赞况钟:“还捧天书辞玉陛,东风五马去悠悠。十年不愧赵清献,七县重迎张益州。”把他比作宋仁宗时最有名的“铁面御史”赵抃和宽政爱民的张方平。

  况钟在苏州为政十三载,演绎了“三离三留”的政坛佳话,每次的去留,后人都看到了作为“伯乐”的杨士奇,对况钟的勉励与首肯。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友谊是人和人之间永恒的话题,在他们的骨子里一定有着共同的笃守与坚持。

  我一直苦苦找寻况钟与杨士奇之间蕴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坚守。

  2020年初,苏州况公祠重修,在有限的空间里展现况钟十三年的功绩,杨士奇是跨不过的一个章节。在研读杨士奇《东里集》时,突然就发现了杨士奇对梅花的独爱。关于梅花,他写了一首又一首。他赠别朱与言,题的是梅花:“赠此玉梅花,聊慰情所恋。期共保清素,岁暮长相见。”他《题给事中梅花》里说:“想见襟怀清似玉,冰霜还结岁寒期。”

  清素,是梅花的品德,“保清素”是为政所追求的一种操守。这种品德不就是修缮况公祠时要展示与呈现的吗?他要求自己保持如梅花一般清素,同样也要求他手下的官吏,秉持梅花所独有的岁寒心。况钟在苏州九载考满留任时,杨士奇曾寄梅诗给况钟:“我忆吴门廉太守,一枝遥寄岁寒情。”诗中,既有以梅之劲节情操相喻:凌寒独开,况钟有如梅花般高洁;又有赞况钟素雅不染:为官清廉,三餐佐饭,一荤一素。身居简室,未铺设华靡之物。而以梅诗相寄,更体现了杨士奇与况钟之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清雅素洁的友谊。这种梅花般冰清玉洁的情谊,成就的是一段人情往来的官场佳话,与“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异曲同工、相映成趣。

  有这样的历史,在况公祠里,怎能少了梅树?而且应该是一株“凌寒独自开”的腊梅。只有腊梅,花开在冬天,愈是寒冷,愈显精神、愈有气节。

  这株腊梅,就种在况钟书房对面。这个位置的选择,就是想演绎杨士奇梅花树旁宜读书的想法,也符合古代“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的意蕴。每年大寒时节,腊梅盛开,透过层层小窗,梅花的香,清幽而淡雅;梅花的姿,苍古而清秀。

  我总会在一些清闲的时间里,去这株梅树下呆一会儿。默站在这株腊梅前,艳羡杨士奇与况钟之间的友谊,感受他们友谊呈现的色、香、韵,就同腊梅一样,花是一品,情谊一品。

  在不经意间,我撞见了况公祠里腊梅花开。小巧花朵,一抹浅黄,静静幽幽,疏疏淡淡,清绝脱俗,散发出丝丝的花意,美得恰到好处。树干精瘦苍劲中带着温柔,柔美中又有股傲寒之气,不是那种妩媚之姿色,而是有着特有的风华。

  当年,杨士奇把一腔的情怀,借着梅花之寓,抒发进了诗句中。我想,况钟在书房里,展开杨士奇遥寄的梅花诗,当时小院里可能安静极了,连风吹的声音,都能够听见。读着梅诗,闻到了窗外腊梅正孕育着的春的气息。檀心夜月暗香生,朋友间的期许,就是不动声色的寄托,背后是暗香一地的静美。这种友谊,就是天底下的至色至香,一片脱俗之心。

  现在,风里,又有缕缕腊梅的芳气了。

  品读着杨士奇与况钟之间的梅缘,又想到宋代辛稼轩当年罢居上饶时,也是冬天,作词送别他的朋友李正之赴蜀,他说“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彼此互勉,莫相忘、须相忆!他们暗示的是莫相忘彼此的报国之志。

  伫立梅树下,香气盈怀。杨士奇与况钟,也有着彼此的情怀,正当梅花盛开,抑或雪花纷飞,他们也会相忆,回忆着共植的岁寒之梅,笃守着那股难得的岁寒之心。

  这种岁寒之心,清香溢远,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