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扎在泥土中
——从郭学东的为人为艺说起
栏目:视点
作者:孙立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1964年出生的郭学东比我年龄小10岁,却成为我从心底欣赏的人之一。说“心底欣赏”,只是想强调本文乃是我心、眼、口统一的欲罢不能。对郭学东的为人为艺,本人的评价就是八个字:品性执拗,学问扎实。对“专家”而言,人品与学问多是相得益彰、不容分割的一体。他那种不近人情的执拗,源于其扎实学问赐予的自信。我与他的交往,基本都是有不明白的学术问题找他商榷、咨询,他从来都是知无不言且给我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这源于其“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学养。

  中国曲艺是起源于中华大地的民间艺术,而郭学东得益于当年追随老师张军先生走遍了齐鲁城乡的远水近山。不久前,我曾随他去某一至今仍不很发达的县,看到他与乡间艺人们的熟稔、亲热,方知为了厘清某曲种的血脉,他曾在那儿住了40多天。40多天的深入调研,当然不是成就所有专家的必由之路,但能够耐得住寂寞、耐住性子去深入学习、调研、取证,则是所有专家应具备的基本素质。曲艺起源于民间说唱,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018年正式启动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是一项重大工程,我在被推荐参与其中的“说唱卷”编撰工作时说,山东省艺术研究院的郭学东才是实至名归的专家;果然,后来由郭学东任主编的“山东卷(一)”,以最快时间、高质量地完成了。说这些并非“王婆卖瓜”,而是懂得“术业有专攻”;到了关键时候,虚名必须给真本事“让道” 。郭学东撰写过《山东曲艺史》《山东快书综论》《中国曲艺志·山东卷》等20余种重要学术专著。记得我在工作时曾向他讨过许多本,退休多年后某日又跟他通话索要,他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有一大堆么?”我的回答还算直率,“人像书一样,越老越显现它的真价值;唉,当初的肤浅、浮躁让我把它们装饰到办公室的书橱里了……”真的,当老了乃至接近“无用”时,反而懂得并珍惜“郭学东”的价值与学问了——

  寻规律,惟有拼“脚踏实地”。在一般化的场合,我都排名在郭学东之前,论岁数他似乎也应该懂得“让”;但在我们俩人的时空里,我却甘拜下风而自认他的功夫深、学问高。就这一丁点的“率真”,也是我67岁时才有的清醒;之前很长时间都觉得名字排在他前面乃是天经地义。老了知道世间惟有学问久恒,其他皆是瞬间。郭学东很长时间走不进我的视野,因为他并不喜欢热闹或扎堆,而当初的我身边也不缺人之“围”“追”“堵”,故而自视清高的“人才”往往走不进我的“法眼”。某日,我电话约请郭学东加入一个社团组织的“班子”,他竟“不识抬举”地拷问了我许久,于是心底很自然地将其排在了“不食人间烟火”之列。退休多年后才读他的书,因为身边没了热闹才有亲近热爱的可能。我曾在公开场合自言,远离实用而知道读书已是晚年,因为兴味寡然则没读过几本正式的教科书,但是张军、郭学东合著的《山东曲艺史》却真读过,至今它里面仍有我许多“圈圈点点”。它是郭学东随其老师张军长期进行乡间调查研究的心血结晶,其中的文字如人,扎实亦朴实,论证艺术规律非常注重出处、凭据,其文风从一而终,绝非司空见惯的那种“源自文字而更新于文字”的“反正话”。记忆里的张军先生,生前曾在某次社团换届中的“主席候选人”位置上落选,主要缘由当然与其不善“经营人脉”有关。郭学东的为人为学,受张军先生影响很深。我到年老方才醒悟,“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道理?唯有“不世故”,才有脚踏实地做学问的专注与专心。

  真学问,从来重“水到渠成”。很多人唯恐自己消失掉,总怕被大家遗忘了,由此便热衷于社交而频频露面。平庸的大多数遇到寂寞、冷清便会原形毕露,他们当然也不会品享到独立与自信赐予的“痛并快乐着”的美感。而正因为乐在其中,才有了诸如郭学东这些专家矢志不渝地追求学问。真学问其实与名头、荣誉并无直接关系,它最显著的特点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自然积累。我在微信朋友圈里观察过郭学东,他多是给别人点赞,自己发表或留言并不是太多。这些年,他负责山东省艺术研究院的非遗保护工作,大多时间都在基层县市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与代表性传承人录制资料。那天,看到他在微信朋友圈里给某位年轻人留言:“千万别弄错,规范的说法是‘竹板山东快书’而非‘山东竹板’。”看后笑了,他在学术上一丝不苟,乃至已经将对它的“规范”,融入到生活的点滴中了。

  阔胸襟,心总有“良师益友”。在山东省文联的诸多骄傲里,王印泉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天上飞来金丝鸟”的《情深谊长》的歌词便出自他的大手笔。每当聊起王印泉,郭学东总是滔滔不绝。当年他随王印泉、张军编一套书,尽管校对了数遍,仍在王印泉撰写的序言里发现了一个错字,若因此而重印显然不可能,为了对读者负责,王印泉老人最终拿着刀片、尺子一本本地把序言全部裁掉了。郭学东说,“这些老一代人当初貌似不可思议的作为,影响了我一生追寻的价值观。”看到他对王印泉、张军先生的敬佩不已,我对“学到知羞处,方知艺不精”的道理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专家”,是个相对的概念,即“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唯有心底总有“高人”存在,才有活到老、学到老的内动力。为什么大师懂得谦恭为人?因为他们知道“无知为大”的同义词是“非常浅薄”。

  爱曲艺,所以能“深入浅出”。连环画名家贺友直生前说,他具有爷爷给孙子讲故事的能耐、智慧——唯如此,才得以深入浅出。其实,许多文化、艺术形式都需要这样的境界,将对知识与规律的研究深入进去,乃至烂熟于心才可以用浅显的方式、风格“吐”出来。换言之,所以浅出,因为深入。我在王印泉给张军、郭学东撰写的《山东曲艺史》序言里看到这样的评价:“以此为基础写出的《山东曲艺史》,自然就在它的字里行间蕴蓄了一种强烈的魅力,使阅读者一旦开读便不思释卷。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归入撰写‘史’‘志’一类著作的‘正宗’,但这种风格我是喜欢的。相反,那些像外科大夫手持利刃面向手术对象的写作风格则令人疏远。以此为基础,书中的人物传记就自然令人感到更加有血有肉、活灵活现。这些民间艺术家,虽然创造了高水平的艺术,千百年来却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然而,社会地位的高下与德行人品的高下原本不是一码事。”所以说,有真爱才能让学术深入浅出而雅俗共赏——艺术专家需要真爱艺术的情怀。

  亲感情,绝不容“指鹿为马”。我有幸与郭学东一起多次担任一些活动或项目的评委工作,在“坚持真理”上我则远不及他。那年,我们俩与戏曲、音乐方面的某些专家一起出席某一评比活动,他发现某一剧目造假便当场提出异议,我对他的“越位”有些不解,“管好咱曲艺就行了。”结果他愈发认真起来,“我又不是神仙,我绝对非常看重感情,‘小马当大马’便不会言语了,但没底线的‘指鹿为马’我在场就得有态度。”我对他当时的坚持有些不解,觉得在当下做事情没必要忒认真,但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在不断渴望、呼唤社会正气的时候,我常常把郭学东这段不容“指鹿为马”的故事说给众人听。诚然“小马当大马”的态度在学理上亦摆不到桌面上;但,起码郭学东还有他的学术底线。我甚至觉得今天有他这样的专家当评委,心底应该感到欣慰与知足。

  做学者,只能够“淡泊名利”。郭学东不是“工作狂”,而是懂得拥抱生活乐趣的“凡夫俗子”。他爱好摄影,尤爱拍鸟,甚至多次扬言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撒开腿尽情撒欢而周游世界。在疫情还没发生的那些年,他的节假日都是在国内、国外多地转悠、拍照。那天,听他聊起在国外看到的一些非遗保护的先进做法与措施,我还以为他是因公去考察呢,结果真相却是他与亲人们自费旅游。他说,所谓考察,当然是了解、探寻真相,而刻意为之就失去原来的意义了。我对他这种“考察观”很是震惊:富有真爱、大爱,才能把生活、乐趣与之从事的事业、工作连接一起而密不可分。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已故的建筑大师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谁又能分得清他们当年的“中国考察”中哪些是国家责任、哪些又是自己的快乐呢?!诚然,他们夫妇是载入中国历史史册的“大专家”,然而“小专家”郭学东与之亦有异曲同工的存在价值。

  2021年国庆前夕,郭学东获得山东省文艺最高奖项“泰山文艺奖”的艺术突出贡献奖。缘分让我与其偶遇,在现场连拍许多张照片——我当时的念头是,把“专家”的瞬间变成永恒。诚然,它绝非就是郭学东的最终,照片上的他把腰杆挺得像树干一样笔直,像是仍在健康、奋力地成长中。对此,我坚信不疑,因为真专家的“根须”从来都是深深扎在肥沃、湿润的大地、泥土中……

  (作者系山东省曲协名誉主席、国家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