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纪念,永无止境:
由《长津湖》的高频视效叙事
探讨战争影像的情绪价值
栏目:本期视点
作者:杨俊蕾  来源:中国艺术报

电影《长津湖》剧照

  电影《长津湖》在国庆假期的上映可谓众望所归。作为中国电影史上投资和制作规模最大的一部影片,其纪念性主题围绕中华人民共和国初建时的艰难战事展开,深度还原了中国将士在境外战场所表现出的骁勇与坚忍,对于理解国际化历史运行中的中国贡献、传递勇敢不屈的革命精神都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影片具有工业化的电影美学外观,在相当大的画面比例上运用了后期电脑视觉特效来进行战争影像的主体叙事。相应的,在结构情节和描绘人物的内在部分,则注重英雄群像的集体塑造,尤其是人物群体之间的深切情感联结与代际传承,有力地表现了信心、信念如何在不同代际的人物之间传递、承接,并坚定地指向未来。

  >>分层、分区、分重点:高频视效叙事的空间场景运用及视界融合

  《长津湖》制作规模惊人——摄制组7000多人,后期特效80多家公司、5000多人参与。从影片的片尾字幕可以发现,视效影像的外包分工各有重点,既有按照国内地域空间场景来划分的浙东湖州水乡、中南海菊香书屋等,也有作为境外战场的仁川港、兴南港、下碣隅里等,还有依据作战类型和武器装备来区分的乱石滩空袭特效、雪野打埋伏特效,以及半山民宅遭遇战中的子弹时间等。

  从观影的实际体验来看,视觉特效画面的加入占到了空间场景调度的一半以上。而且,在战前、战中和战后的不同时间线索上,银幕上重点打造的奇观画面也是由后期视效制作而来,以期达到观影情绪的共情聚合,并实现影片内外的视界融合。可以确定的是,中国电影工业体系与特效制作的国产化水平需要《长津湖》这样大体量的电影巨制进行强有力地带动和推高。同时也需要注意,在进行高频率的视觉特效影像叙事过程中,要更好地加强技术使用和主题呈现之间的紧密关系。其中的优先顺序一定是以本土化的原创性叙事作为根基,主动选择与内容相契合的技术种类,而不是片面渲染特效画面的奇观感,或者孤立地模仿某些段落化的特效现成品,避免落入过犹不及的艺术悖论。

  在将近3个小时的银幕鏖战中,关于重型武器的对战表现占到较高比例,特别是半山民宅遭遇战中的坦克对垒桥段,穿甲弹、破甲弹互相碰擦而过的微观化时间特效画面重叠再现,导致了特效渲染环节对于国家战争影像叙事重点的偏离。事实上,长津湖一战之所以彪炳战史并深深触动着国民情绪记忆,重点恰恰在于这不是一场依靠武器装备的胜利。根据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的实际记录,我九兵团对阵美陆战一师的兵法是兵贵神速,“乘人之不及,攻其所不戒”。先克服一切困难,强忍冻饿疲劳,趁着夜色做天然掩护,急行军赶到预定作战地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蔽埋伏起来,就像雪地上从来没有过人迹那样完全隐身不见。而预定的战术打法则是分段包抄、截断首尾、快速穿插、一举歼灭。每一条打法都具体针对了麦克阿瑟所制定的太平洋作战策略,出奇制胜,断敌补给,诱敌深入,前后夹击。熔铸了传统的“孙子兵法”智慧和中国式轻步兵作战经验的战役重创了史密斯麾下的陆军一师,也给对方的参战人员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一群模糊不清的人影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地向他们发现的任何人射击和拼刺。

  相反,影片《长津湖》在器物层面倾注了高昂的成本,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渲染战争影像中的重火力武器对决场面。片中尽管做出了炮火连天震响的奇观特效,复现了弹头穿破坦克外壳的微观空间模拟,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坦克轰轰隆隆地反复碾轧草棚木屋,但在根本上难以鲜明地突出上述画面的具体战事归属。这些视觉特效画面具有过高的技术同质性,和其他国家地区制作出的同类型战争影片难分彼此,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削弱了围绕长津湖战役进行历史展现的影像纪念意义和情绪价值。

  相较于视觉层面上动辄海量投资的军武特效制作,影片编剧为人物挂上的小小军用口哨,却因为严格遵照了史实记录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突出效果。吴京扮演的七连长伍仟里,胡军扮演的炮兵排长雷公,他们胸前始终有一枚看上去不那么起眼的金属哨子。继续阅读当时的战地实录可以发现,拥有现代化武器装备的美军对于尖利刺耳的哨音感到格外紧张。经过实战交手,他们已然发现哨音中埋藏着复杂的进攻指令,却猜不出此起彼伏的哨声到底意味着哪个方向会突然出现志愿军战士们的身影,更破解不出长短不一的哨音变化暗含着怎样机动灵活的战术。直到多年以后,还有当年的美军士兵在访谈中向记者倾诉当时蜷缩在狭小的战壕里,或者躲在树后,每当听到哨声尖利喧嚣地响起,那种心烦意乱的紧张感多么可怕。

  >>牺牲者的英勇信念:既联结着过去,更指向重建的未来

  令对手胆寒,护袍泽安然。胸前挂着小哨子的炮兵排长雷公,在影片《长津湖》里始终葆有着传统中国战争片中老兵的温厚形象。也正是在他寡言少语却又英勇感人的牺牲与奉献中,植根于农耕文明的保卫国土与家园的朴素信念,与革命者宽厚仁爱的利他精神自然而然地交相融合。这是《长津湖》编剧兰晓龙继《士兵突击》和《我的团长我的团》之后,进一步完形补充的中国军人典型形象,并以倒叙时间的方式,借助七连建制以来第17名战士雷睢生如父如兄的长者形象,在电影与电视剧的互文本结构中有效建构起了中国军人在现代战争史中的继承与关联。

  和军旅题材电视剧《士兵突击》一样,电影《长津湖》也在开篇部分安排了一场形式简单却仪式感十足的入连式。易烊千玺扮演的新兵伍万里在奔赴朝鲜战场的列车上成为七连第677名战士,既让观众们重温了王宝强扮演的许三多宣誓成为钢七连第4956名战士的人物弧光时刻,也让军迷们意外获得了欣喜感受的想象空间,为副班长伍六一续接上了家族渊源谱系。这一切,都建立在老兵雷睢生牺牲自己、保全战友的革命者信念基础上。而在战争类型的影片中,传达信念远比展示胜利场面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和很多演员煞费心机地为角色增加台词不同,雷公的扮演者胡军在映后活动中告诉观众,他在片场一直和导演商讨如何精简最后时刻的对白,让人物的信念和行为本身释放出高潮的感人力量。但是他没想到,熟背钢七连入连誓词的观众们都迅速领会到了雷公的思想境界,敢于自我牺牲正是军人守则和英雄信念的最好注脚——“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他们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我的兄弟而死。”

  国士捐躯,为的是以战止战。毛泽东主席在阐明出兵跨过鸭绿江的必要性时,经常引用一个非常形象的民间比喻:“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当时,对于成立刚刚1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急需安定和平的国际大环境,进入最符合人民主体利益的安居建设阶段。这个思想在电影《长津湖》中得到了生动传达。人物对话中多次描述一幢檐下能住5窝燕子的新宅第,其实是从战场亲历者的视角说明了长津湖一役对于未来和平的必要和重要。

  同样,当硝烟散尽,战事远去,那些怀揣梦想却英勇捐躯的战士们成为了镌刻在丰碑上的国士,被永远地追思和纪念。此时,战争影片像战争那样肩负起了“以战止战”的实际目的,通过反思战争的残酷性,印证出和平年代值得多么努力的守护。藉此,战争片又实现了真实战争所不能抵达的时间轴纵向深度,它把未来的视野带到观众眼前:一方面,使用现阶段最先进的影像技术来充分复现历史原景中的激烈场面,让当代观众身临其境,沉浸式地体验到战场上的震惊感,并经由高强度的视听综合感受,激发出历史回望的深沉意绪——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另一方面,则从“为有牺牲多壮志”的国士纪念中生发出联结历史与未来的融合视野,在绵延不息的信念传承和精神流转中理解国家之于个体的意义馈赠。

  长津湖的水,汇入鸭绿江,对于英勇国士的影像纪念也如滔滔江水,在一代又一代的观看与感动中永恒地传递。老兵精神不死,也不会凋零,他们永远活在自己为之献身的人民记忆当中。

(作者系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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