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坑顶的突围
栏目:行走
作者:曾绯龙  来源:中国艺术报

禾坑顶的突围(报告文学)

曾绯龙(江西省吉安市文联副主席)

  禾坑村,真是湘赣边界井冈老区一个神奇的高山村落。

  它离江西省遂川县营盘圩乡政府所在地超过6公里,村委会所在地的海拔高度为1200米。一条宽度为3.5米的水泥路,就像一条巨龙,在绿色枝网和四处蒸腾的云雾中摇头摆尾,弯曲穿梭,从山麓蜿蜒直上,一直通达村委会。

  这里的树木、植被就像在变魔术。

  山麓,分布着大片毛竹林。随着海拔上升,陆续出现水青冈、槭类、栎类、枫香、山茶等阔叶林,还有木荷、甜槠、石栎、栲树、拟赤杨、白栎、麻栎等针阔混交林。抵达村委会,可看见仙女木、乌饭树、柳丛等灌木林,地面则爬满鲜绿水灵的藓类。

  从山麓到村委会,开车也就20多分钟,却好像经历不同季节。

  山麓,阳光明媚,穿着西装的我,感觉不冷不热,这吻合春天的气温。到了村委会,却是雨雾弥漫,阵阵寒气袭来。像是突然进入冬天,让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冷颤。赶紧舒展筋骨,活动活动。

  这次来禾坑村,专为采访朱礼圣一家。

  朱礼圣,40岁。个头不高,人长得结实。古铜色的脸,镶嵌着明显跟年龄不相符合的沟沟壑壑,印证着这个汉子曾经吃过的苦。

  他有点害羞,每当听见我在提问,就用手扯着衣角,或者眺望远方,一双眼睛闪耀着刚毅果敢、不愿屈服的光芒。

  40岁,不惑之年啊。朱礼圣有时却犯迷糊:过去的日子是那样酸楚,现在的生活却那样富足。也就十几年的功夫,咋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我是不是在做梦?

  朱礼圣而今举家住在山麓的集镇上,房子宽敞漂亮,有三层半。各种电器、家具一应俱全,小孩子的玩具也撒得满地都是。门外,停着他的“坐骑” ,是一部2018年花了8万多元买的小汽车。

  他说,我在禾坑还有一栋老房子呢,住了20年,平时都锁着。只有等到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老妈才会步行上山,在老房子附近的自家竹林里挖竹笋。

  我问朱礼圣,你不是有车吗?咋不送你妈妈去禾坑挖竹笋?得走一个多钟头呢,而且公路弯弯曲曲很不安全,你放心吗?

  朱礼圣苦笑道:老妈是习惯了走山路,她说一年大多数时间在集镇上带两个孙辈,基本上没有劳动,于是就盼望着开春的日子早点到来,她可以走走路,挖挖笋,享受难得的劳动乐趣。老妈中午就在老房子里做饭吃,晚上我再上山去帮她把竹笋捎回来。

  我迫切地想走进朱礼圣的内心世界。于是,想从他家的老房子开始,探寻其人生轨迹。

  沿路需要左拐右拐,大部分是石板路,还有一小段是泥泞路,需要抓着身旁的杂树攀援而上。一不小心,就可能摔跤。

  朱礼圣家的老房子位于全村最高点,我用手机里的特殊功能对老房子进行测试,海拔竟然达到1299米,比下面村委会高了将近100米。

  我说,你这里是全省海拔最高的一户人家吗?

  他笑笑,有可能吧。

  如果把营盘圩比作一个戴着斗笠的淳朴农夫,那么,禾坑村就是这顶斗笠。而朱礼圣家的老房子,无疑是斗笠那个圆锥形的顶部。

  就在这个斗笠的圆锥形顶部,朱礼圣的妈妈黄巍香正在忙着倒茶,并整理竹笋和杂物。

  黄巍香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她的脸色安详沉静。一缕细碎橙黄的阳光,从窄小的木窗棂照射过来,落在她的嘴角,牵引出温润的笑意。

  她跟我聊起当年盖老房子和修石板路的事情。

  好像是1983年吧,三个娃都没有出生。我和丈夫朱义勇,开始在这个位置盖土坯房。

  为啥选这么高的地方呢?这你就不知道了,禾坑到处是山,有块平地就是宝贝。这个位置呢,地势较平整,而且面积也很大。旁边的荒坡多,可以用来种中草药。

  你别看这里只有三间土坯房,墙体都是大石头,墙面用黄泥巴铺成,当时可费劲呢。丈夫因为麻疹后遗症,头经常疼痛,颈脖子僵硬,走起来总是勾着背。一个残疾人啊,哪干得了重活?

  主要是我去挖土挑石垒墙,进度慢。后来,几个娃生下来了,事情更多,得拼命劳动呀,才能养活一家子。

  说来谁也不相信,就这三间土坯房,居然到1991年才完全盖好。

  你要问以前咋住?最早先盖好一间房,搭了两个铺,娃全部睡在一个铺上。屋里啥东西也没有,就一些破衣服碗筷堆在一起。做饭呢,就在门口用石头在两头支起一个锅。

  这里,吃住行都不方便,这倒难不到我们。最怕夏天,雷雨多。一打雷,几个小孩就滚到我们怀里,用被子捂着头,哭闹着。雷声更大,压过几个娃的哭声。

  为上下方便,我们又像蜗牛一样,忙了10多年,垒起一块块青石板。路比现在陡得多,摔跟头是常事。

  “那当时是怎样养活三个娃呢?这样穷困潦倒。”我有些不忍心提这个问题。

  黄巍香娓娓道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一般去湖南帮人家的建筑工地打零工,或挑些竹笋、中药材到山下的集镇上去卖,挣几个钱买生活日用品。到了九十年代,就开始种中药材。当然,作为全国第二大鸟类迁徙通道的“千年鸟道”所在地,想吃肉了也会去用网捕鸟。

  这里山坡太陡,种不了几棵中药材。于是,我去湖洋顶2000多米高的一块平地上种西兄、云木香等中药材。大概开荒种了四亩吧,地旁边还搭建了石屋,上面盖上茅草。

  几个娃大了,也会跟我和老公一起去湖洋顶的中药材地帮忙锄草。从家里上去,至少得走一个半钟头。一家子,就在石屋子里生火做饭。

  上面太高,水烧不开,做的饭经常半生不熟的。所以,我们后来就带一些煨番薯上去,当中饭吃。

  黄巍香说得很慢,我听得很仔细。

  泪光晶莹中,我仿佛看见这家子挤在湖洋顶的石屋子里,津津有味地啃食番薯的情形。外面,一望无际的云上草原,勾不起一家人丝毫的兴致。在那个贫穷的时代,所有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啊,才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禾坑的地少,粮食特别金贵。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的人们为了抵御饥饿的袭扰,除了大量种番薯、玉米,就是制作蕨粉、野百合粉,做成蕨粉饭、野百合粉饭吃。还有,喜欢去采摘野菜。

  在老房子居住的岁月里,朱礼圣一家顽强地与命运抗争,与贫困搏斗,与大自然较量。如果不是发生了痛不欲生的事情,也许,朱礼圣还会跟家人一起,继续生活在禾坑顶,根本想不到要去突围,去改变这种不关心时代潮流、不注重方式方法的抗争、搏斗、较量,去努力实现大山深处幽微黯淡的脱贫梦想。

  2005年的夏天,已初中毕业和大妹子一起去外面打工的朱礼圣,经受了此生此世最大的打击。才45岁的父亲,一天在湖洋顶中草药林地劳动,在回家的路上,突遭雷击身亡。

  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小妹子朱礼群刚好读初中一年级,她再也无心读书,主动辍学。

  也就是从父亲意外去世、小妹子接着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开始,朱礼圣发誓:一家子必须从禾坑村的最高点这个“贫民窟”搬出来,从湖洋顶中草药林这块伤心地走出来,去实现人生的突围,实现命运的扭转。

  这一年,全家申请政府的移民搬迁补助,在政府规划好的负责通路、通电的集镇上含辛茹苦,夙兴夜寐,总共花费12万元,建起一栋楼房。

  朱礼圣说,其实,家里并没有多少钱,我跟大妹子打工挣得钱也不多。大部分建房费用是向亲朋好友借的,大家也理解我们急着搬家的苦衷。那时,我是逼上梁山,铁心要逼自己去打拼,以尽早还清债。还必须去挣更多钱,让老妈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了。

  后来,朱礼圣找了桐古村同样贫困的一户家庭的女儿曾淑梅为妻。两人打了几年工,觉得挣钱太慢。而且他在惠州、深圳等地做油漆工,身体也渐渐搞砸了,常常咳嗽,得吃药。这样下去,不要说还债,就连家里的老妈和孩子,也可能养不起。于是在2012年,两人告别外面的世界,开始杀回遂川县城。

  夫妻俩曾经在广东打工时,发现当地吃河粉(其实,就是用米加工的粉。但跟普通的米粉不同,米粉是圆条形,而河粉呈扁状)的人特别多。他们花了1 . 3万多元买来河粉机,租房子卖河粉。没想到,这里的居民不太喜欢吃河粉,一年下来,亏得血本无归。

  2013年,朱礼圣跟一个北方人学会了做小馒头。他觉得一块钱10个的小馒头,价格便宜,携带方便,味道也不错。就租店面租房子,开始与面粉打交道。

  每天凌晨两点钟,大多数人还是睡眼惺忪,夫妻俩就起床做小馒头。天刚擦亮,曾淑梅就骑着电动车,在遂川县城的大街小巷大声叫卖。而朱礼圣,则骑上摩托车,去县郊以及附近的乡村卖小馒头。

  朱礼圣回忆:印象很深刻,那时候,每天至少要揉50公斤的面粉。上午卖完了,下午继续做小馒头。每天,要骑行100多公里。风里来

  雨里去的,挺辛苦的,但总比呆在禾坑顶要强。每天的纯利润,少则100元,多达数百元。

  那时,我特别感谢妻子的坚守。她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但她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她常对我说呀,我们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不就是为了小孩读好书,过好日子吗?

  2013年,我女儿4岁,儿子3岁,都放在营盘圩老妈那里带。我得还清债,还得让老妈吃穿不愁,快乐一点,让两个小孩,也像城里娃一样,有零食吃,有玩具玩,不像我与两个妹妹一样,过那样有上餐没下餐,而且一到雷雨天就提心吊胆的日子。

  真是幸福的小馒头啊!

  从2013年,朱礼圣与妻子同甘共苦,一直奋斗到2018年。终于还清所有债务,而且积累了一笔财富。

  朱礼圣决定,从县城杀个回马枪,重新回到营盘圩去,回到禾坑那个既伤心又魂牵梦萦的地方去!

  他在乡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贷款13万元,共投入30多万元办起一家农业专业合作社,收购当地的竹笋、茶叶、黄桃、高山蔬菜等各种土特产。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2019年春意盎然的一天,他又回到禾坑村,与叔叔合伙,帮助村民建起一块800多亩的中药材基地。自己也慢慢拥有200亩黄柏林,同时在遂川县城郊租地300亩,建成一片黄桃林。

  他喜滋滋地告诉我,从逃离禾坑,到重回禾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我们是全村最穷的一家。现在,不仅自己富起来了,还可以通过租地种中药材、收购土特产,为不少的乡亲创收。从以前别人处处来帮我,到我可以去帮别人,我真的特有成就感。我在想啊,爸爸的在天之灵,还有一个嫁在桐古村一个远嫁湖南的妹妹,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应该都很开心吧。

  是呀,透过朱礼圣从禾坑顶突围后脱贫致富的故事,我掂量到“致富思源、忆苦思甜”的哲学价值,掂量到中国改革开放和脱贫攻坚战略重大而深远的意义。

  是改革开放,让无数像朱礼圣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走出大山,走向城市,去接受新事物的冲击,去感受市场经济的洗礼;是脱贫攻坚,让无数像朱礼圣这样的贫困户,通过移民搬迁、成立农业专业合作社等形式,摆脱穷山恶水的艰苦环境,享受各种党的惠民富民政策,走上幸福敞亮的康庄大道。

  更进一步说,朱礼圣的突围让人们看到不只是一个人的突围,而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突围,这种突围第一次彻底摆脱几千年以来,中国发展历史中从未摆脱过的贫穷“魔咒” 。

  禾坑顶的突围,是朱礼圣一个人“破茧化蝶”的传奇,何尝不是神州大地“破茧化蝶”实现伟大复兴的生动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