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水而歌的现代乡愁
——评音乐舞蹈剧场《水腔》
栏目:品味
作者:郑荣健  来源:中国艺术报

  对于“水腔” ,我原本知之甚少;但关于吟唱,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向往,因为它跟中国诗歌传统的联系如此密切,而实际又渐渐消逝、仅存于一些现代朗诵“复活”的辞色音调或民间仪式、戏曲及曲艺腔调之中,让人为之怅惘。最近上海音乐厅带来由彭涨导演并吟唱、刘闻作曲的音乐舞蹈剧场《水腔》 ,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那湘西少数民族“向水而歌”的仪式音乐,在现代舞台所展现出的神秘之美,着实魅力迷人。

  由于独特的地理文化环境和民族分布特点,湘西历来都是原生态文化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地方,而“水腔”就是其代表遗存之一。作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里用过一个词语——呼愁,虽然它是土耳其语的音译,意指一种乡愁式的忧伤,却呈现出一座城市面对博斯普鲁斯海峡时的记忆情感。“水腔”有点类似,至少那由或迁延流逝、或辽阔奔涌的水域所带出的情绪寄托,隐然呼之欲出。它的音调并不复杂,就像所有民间音乐往往保留着一种甚至听来单调的回环往复,却显得古朴而神秘。在当晚的演出中,吟唱者把宽厚的中音辅以鼻腔共鸣,不仅发挥出了某种原始的特色,而且把仪式感、情绪感融汇为一种听似亢涩、实则温暖的音调张力,在娱乐化盛行的流丽音色之外,不无陌生化的意味。

  作品分为六个章节,分别是《序:现在的歌》 《新腔:孩子的歌》 《破腔:婚礼的歌》 《变腔:思念的歌》 《亡腔:逝去的歌》《尾声:不息的歌》 。剧中,故事主人公与导演彭涨同名,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自传体作品。故事以主人公彭涨老家门前的一条小河为线索,从其涨水而生,进而得名“涨”的因缘开始,讲述故乡与远方的故事。这种基于个体人生历程的时间叙事,使得“水腔”的舞台呈现有了一种情节性、情感性的赋形载体。爷爷,成为剧中最具乡愁色彩的形象,祭司似的引领着生命诞生、个体成长、婚恋出走的过程,也用自己的逝去解释了生命的意义。或许可以认为,这种“赋形”是有意为之,是乡愁所寄,甚至从各章节的歌词中能轻易地感受到一种文艺腔的修辞,但它同时也打开了一条通道——除了主观感性地欣赏这个古老音调及其吟唱技巧,还能够找到它的现代位置,就像老树新枝、给人期待。

  在《由巫到礼释礼归仁》一书中,李泽厚先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认为中国文化的大传统是经由周公“制礼作乐”即理性化的体制建树和孔子释“礼”归“仁”完成情感理性化而逐渐建立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漫长的“巫术礼仪”或“巫史传统”有一部分逐渐流入民间,成为小传统。为什么提到这个呢?因为无论周公“由巫到礼”还是孔子“释礼归仁” ,在艺术史上都意味着一个雅化或规范化的过程,而原始的、动态的、激情的民间仪式或歌舞形式(很多时候仍保留着原生态的、功能性与审美性界限模糊的状态) ,往往就成为一种回溯远古记忆的文化符号,“成为了解中国思想和文化的钥匙所在” 。某种意义上,“水腔”是接通“巫史传统”的,那看似意味不明的发声里,隐含着祭祀仪式、知识传播、日常习俗、情感寄托的功能,结绳似的记录人的生老病死。那么,这“钥匙”该怎么使用?开启门闸后的历史沧桑又如何化为不至于迎风仆地的现代审美?这其实很难,因为传统太过强大,任何符饰或音调背后都贯通着某种不能承受的时间之重。从这个角度讲, 《水腔》把“乡愁”这个具有人类普遍性的情感作为叙事基调,并且赋予它具体的形象,是比较讨巧的。

  由于“水腔”无论作为吟唱音调还是叙事语汇都相对单一,作品有很大一部分实际上是在营造一种互文情境——讲述者的朗诵与诉说,舞蹈演员的肢体动作与调度,大提琴、小提琴、钢琴和鼓的音乐旋律,当然也包括演员伴诵及传递颇具意象色彩的纸张的行动等等,都在诠释着“乡愁”主题。这是确保风格统一的关键,是《水腔》构建形式的特色,甚至也可以说是它把“水腔”从原生状态召唤到现代舞台的重要亮点。很显然,创作者也注意到“水腔”作为传统、作为人文底蕴的深厚与其相对简单的原始表现形式之间存在距离,除了借助“互文情境”形成语法解释,音乐配器也尽量做了协调。比如,采用小型乐队编配,虽然其中的钢琴作用不太明显,但大提琴、鼓和小提琴之间形成的色彩搭配,是很有层次的;由此衔接起有关历史、时间、传统等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命、现代等具体意象或形象之间的张力结构,使“水腔”置于统一的审美链条和敬畏情绪当中,而后者恰是仪式音乐的灵魂。

  在这个意义上,音乐舞蹈剧场《水腔》的整体构思及把吟唱音调召唤到现代的探索,是很可贵的。特别是第五章节里的《亡腔:逝去的歌》 ,逐渐激越苍莽的吟唱、颇具原始激情的舞蹈和小提琴音色飘荡在朴拙沉郁之上的生灵离歌,充满了终极关怀的意味。当然也不必讳言,这部作品的情绪解释显得偏多,一些舞蹈场面跟吟唱音乐之间有些脱节,因此难免呈现出叙事的吃力之感,或者说过度文艺的腔调。但是,这并不减损它挖掘、传承和弘扬吟唱传统的价值,而回望这个传统,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古代诗词的生动形象,还可以看到不少民间故事、民族史诗或仪式风俗在口口相传中的延绵流脉。向水而歌,就像最后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