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面对”与“放下”的平民史诗
栏目:观察
作者:殷昭玖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地久天长》是王小帅导演作品中时空结构最为复杂的一部,也是较为精巧的一部电影。导演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刘耀军、王丽云的儿子刘星溺亡这一关键事件的发生开启影片叙事之后,从橱柜下面的合影钩沉出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拥有的天伦之乐,也唤起观众对那个时代的记忆;由刘耀军拒绝了茉莉生下孩子从而丧失了血脉延续的可能,牵连出丧子之痛的陈年旧事。以人物思绪转场,故事在不同时空之间流转。但紧接着,在王丽云感觉要失去生命的最后依托选择自杀之后,刘耀军抱着丽云奔向医院,又用相似性事件转场到一个全新的时代——21世纪。真正的当下原来不是自我放逐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时间骤然拓展到了一个新的维度,打破了观众感知的预期,从而产生了一个全新的时间格局,人物的精神向度和电影的思想性也有了更多的表达可能性。

  与导演之前的作品一样,电影空间与人物之间的贴合度很高。工厂中滚动着的庞大机器对王丽云形成压迫感,在视觉上强化了怀孕对王丽云怀孕的心理压力。火车从抱着刘星的刘耀军等人身边轰鸣而过,烘托了这群人的紧张与不安。海浪不断拍打着岸边,更是借酒消愁的刘耀军内心苦闷的强有力外化。电影前半部分,筒子楼、计划生育宣传栏、工厂车间所带有的时代气息与压力,与海岸线、渔船、破旧房屋的偏远地带形成鲜明对比,但这种异质性的空间还比较不出时间的味道。当电影转向当代之后,曾经逃离的城市早已旧貌换新貌,旧有的厂房基本消失殆尽,当年宣布下岗的地方——礼堂也没了影踪。空间的变化彰显着时代的变换,时间的流淌、岁月的侵蚀之后,空间多了一层时间的味道,格局也被进一步放大。

  随着时空的不断展开,所探讨的问题也得以延展开来。偷盗、离家出走、寻找,一系列事件让观众以为电影要探讨青少年问题、代际矛盾,然而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空的打开,“严打” 、计划生育、下海、出国热、下岗等时代感很强的社会话题扑面而来。其中,强制打掉二胎与一场溺亡意外事件共同导致的“失孤”成为影片的主线,其他方面仅作为次要线索或历史背景出现。虽没作过多探讨,但却打上了那个时代的底色,增强了历史的质感。

  电影具有“平民史诗”般的味道,精神维度得以拓展。李海燕亲手将好朋友送上手术台,间接导致了对方“失孤” ,道德重压让李海燕无法喘息,带着无限忏悔与良心谴责离开了这个世界。利用友谊捆绑与虚荣心作祟,将儿时最好的玩伴刘星推向死亡的深渊,沈浩同样背负着道德的重担前行,最终无法忍受“心中的树”野蛮生长,向对方一吐真相。面对李海燕动情的遗言,王丽云紧紧握着她的手,听完沈浩真诚的忏悔之后,王丽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说出来就好” 。

  王小帅在私人笔记《薄薄的故乡》一书中说过一段话:“ (电影《闯入者》中)吕中说的‘反思’ ,我更愿意理解为‘面对’ ,面对似乎更坦荡一些,面对也是更难一些,反思可以自我完成,而面对则是你把自己交出去,是更勇敢的举动。 ”面对罪恶和苦难,电影《地久天长》中的人物选择的是“面对” ,李海燕、沈浩最终选择的是面对,敢于面对自己伤害的人,直面自己的良心,最终,在将自己完全交出去之后卸掉了心理的重担,获得了灵魂上的救赎。历经时间的沧桑、岁月的洗礼之后,刘耀军、王丽云夫妇也勇敢地选择了面对,面对“仇人”的是谅解,面对自我的是放下,在放下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影片最后,王丽云抱着沈浩的孩子,将自己指称为对方的奶奶,这是电影中十分动人的一幕。它蕴含着中国人的至善,这是王丽云这一人物精神的升华,是电影精神维度所能达到的最高层面。

  电影中还有一幕也颇具意味。刘耀军、王丽云夫妇来到儿子的坟前,在完成一系列仪式之后,二人背对坟墓看向远方,这时手机响起,听到了沈浩儿子降生的消息,二人高兴不已。一边是对死的祭奠,一边是对生的迎接,导演将生与死凝于一瞬,也融于一地,生生死死、生死轮回,世间之事,不过如此。电影对生与死哲学命题的探讨,上升到哲学层面,这也是电影在思想格局上的最大实现。

  如果单独看刘耀军这一人物的话,其精神演变脉络十分清晰。从最初对计划生育的暴力反抗,到自我放逐,走的是一条消极避世之路。自我放逐过程中收养一个孩子,将其抚养长大,并给其办理身份证,又映射出了国人的善良与寻找希望。茉莉的到来,也带来了拥有自己孩子的可能,但是他最终选择了拒绝,这是这一人物精神上的一次升华,虽然因道德问题而产生的这一事件,无疑提升了他的道德高度。最后,当大家和茉莉视频对话时,对于茉莉儿子的呼唤让其有一丝期待,也有一丝紧张,而随着索尼的到来,他有一点失望,更有一点心安。这一份心安,是放下,也是一种释然。在面对沈英明一家人时,他表现出了和王丽云一样的精神面貌和人生境界,成就了他人生的圆满,也提升了这一人物的生命格局和精神维度。

  当然,对于导演来讲,也是一次格局与维度的提升。叙事手法的巧妙、对复杂时空的驾驭、对个人体验的超越,从电影《闯入者》中的不敢面对、“放不下” ,到《地久天长》中的勇于面对、“放下” ,其实面对与放下的不只是作品中的人物,更是导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