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惠丽:“揉碎”而后“重塑”
栏目:名家
作者:莫霞  来源:中国艺术报

  “把钱惠丽‘揉碎’了,他才能‘活’在观众心里。钱惠丽如果在舞台上活着,他就会死去。‘他’是谁?便是那与钱惠丽同体同在、一息共存的诸般角色们。 ”

  第二十六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日前揭晓,钱惠丽荣获配角奖榜首。这是她继第三届及第五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后,第三次获得白玉兰戏剧奖。然而,在钱惠丽眼中,这次配角奖的分量却与主角奖同等重要,甚至更有意义。因为她信奉一句话: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她从没计较过梅花奖演员演配角的问题,只在乎怎样使这个人物“活”在舞台上。

  多年前的某届白玉兰颁奖晚会上,主持人对一个第一次获得配角奖的年轻演员这样说:“希望你继续努力,争取明年更上一层楼,再拿主角奖! ”很多配角演员对这句话都没有在意,何况钱惠丽还曾两度获得主角奖,更没有理由往心里去。但是那一夜,钱惠丽辗转难眠。“配角奖”就一定比“主角奖”低一层吗?或者说,“配角”就一定比“主角”差吗?肯定不是!可是大家都这样习惯了。钱惠丽一直认为,一旦站到了舞台上,演员就以人物说话了,戏的多少并不重要。

  在越剧《甄嬛》 (下本)中,皇帝玄凌是二号人物,性格复杂。凭借在剧中突破性的演绎,钱惠丽一举夺得配角奖榜首。白玉兰的颁奖词这样说:钱惠丽是当代越剧徐派小生最具代表性传人。在剧中,她将话剧、昆曲、越剧等行当的艺术手段“嚼碎了” ,融化在皇帝玄凌这个独特的、极富张力的人物身上,突破了越剧常见的才子佳人之拘囿,将一个多情又多疑、残酷而无奈的皇帝形象塑造得入木三分。

  若问钱惠丽是如何做到突破传统表演,刻画一个全新的皇帝形象的,她有她独家的“窍门”——“清明粿”式演剧法。

  “清明粿” ,浙江诸暨名点,其制作方法是将糯米、晚稻米、艾草揉成团,再包入竹笋、豆腐、肉丝、咸菜、野葱等馅儿。制作步骤为:先将材料捣烂揉碎,将精华揉在一起,而后捏成各式形状。先将自己“揉碎” ,而后“重塑”人物,这便是“钱惠丽表演风格”的内涵所在。

  “把钱惠丽‘揉碎’了,他才能‘活’在观众心里。钱惠丽如果在舞台上活着,他就会死去。 ”钱惠丽如是说。 “他”是谁?便是那与钱惠丽同体同在、一息共存的诸般角色们。

  揉碎

  对于穿梭于演员与角色之间的钱惠丽而言,“揉碎”并不是结束,而是为“重塑”打下基础。为此她首先要找到“重塑”的对象,他是谁,他的性格是什么?等等。这就是角色的独特性。

  读《甄嬛》 (下本)剧本时,钱惠丽对皇帝玄凌的第一感觉是:只有焦晃老师能演。这是个极具个性的角色。在制作“清明粿”的各式材料中, “艾草”是这道点心的灵魂。如何找到皇帝的灵魂?他最核心的舞台气质是什么?钱惠丽曾辗转反侧,还与吕瑞英老师交流过。后来她锁定在四个字:霸气、多疑。皇帝的霸气是源于他卓越的政治才能。他是一位国家需要的霸主,而这点在这个女人题材的剧作中是没有空间展示的。但钱惠丽力图使这成为皇帝所有行动与性格的基点,她可以让观众嗅到这样的气息;另一方面,正因他不容侵犯的、至高无上的霸气,他的猜忌敏感也是歇斯底里的,充满了悲剧意味。

  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钱惠丽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当她找到了角色的独特个性后,她所需要做的,首先是要让演员自己“死”掉,也就是“揉碎” 。看似什么都没有了,但精华都揉在一起了。从这一刻起她需要忘记自己名叫钱惠丽。只是这过程是痛苦的。第一天排戏后,杨小青导演急了,李莉院长“傻”了,这样下去怎么排?她们看到的钱惠丽在排练场上,好像情绪都是对的,但节奏、火候都不明确,看似一开始就是第五场临终的感觉。

  然而这就是“重生”前的征兆。

越剧《甄嬛》(下本)中,钱惠丽(右)饰皇帝玄凌

  重塑

  要想重塑成功,便要把“想”的都变成“做”的。“想的是一桶,最后变成的只有一碗。 ”钱惠丽这样诠释她精炼的创作方式。可是这“一碗”去哪里找?

  给皇帝寻找舞台行动首先要向话剧学习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塑造人物的深度与广度方面,话剧有其优势,戏曲的手段有时是不够的。何况话剧本来是越剧的“奶娘” ,老一辈越剧艺术家就是十分重视创造人物的。为此她甚至特地问她的朋友卢昂导演近来有什么好看的话剧,强效吸收,积蓄能量。

  接下来的关键是设计恰到好处的舞台动作。比如第二场的“疑云初起” ,本场主要戏份在于甄嬛与华妃的争执,皇帝夹在中间,能做什么?她选择把前台让给她们,自己靠后背立,只给一点侧影。这样的设计,不仅凸显了其他两位角色,更给皇帝一个旁观的、冷静的视角,得以统观全局。这是钱惠丽要塑造的皇帝:他不是能受后宫摆布的昏庸之人,他有着自己的决断,并把一切局势掌控在手。再如第五场,皇帝临终前躺在榻上,一只手搭在靠背上。这样的姿势,是他长期批阅奏章、倒下就睡养成的习惯,也是他高度警觉、敏感的性格体现——这样的姿势便于皇帝以最快的速度坐起来处理政事、甚至自我防卫。连他最后气绝时,也以这样的姿势为自己的生命划了句号。钱惠丽用一个姿势表露出皇帝勤于政事和多疑性格的一面,而这点不仅在剧本中没有提示,就连观众也不一定能够读出这么深厚的意味。但钱惠丽要尽其所能地去丰满人物,因为,她就是这个人物。人物会去考虑观众看得到的就表现,看不到的就不表现吗?显然不会。天道酬勤,钱惠丽精炼的设计,令皇帝这个角色更添了许多意蕴深长的悲剧色彩。

  表演分寸的把握十分重要,尤其是“真”和“美”的关系。戏曲演员对“美”的要求是很高的。在舞台上,形象美、动作美、声音美,力求做到面面俱到。但如果为了符合角色,在适当的时候需要破坏美,那该如何抉择?钱惠丽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甄嬛》 (下本)中皇帝临终前,深受病痛与心灵的折磨,在气急败坏的情绪下,钱惠丽给他设计了几个“破音” 。这是极其伤害嗓子的,每这样喊一次,声带就受损一次,但钱惠丽“毫不心疼” 。在舞台上,她只是“皇帝玄凌”这个角色,只要角色需要的,她都在所不惜。

  对于戏曲演员而言,要形成自己的艺术特点,须有自己的一系列稳定成形的唱腔,钱惠丽也不例外。然而她又追求“一戏一腔”的艺术境界,如何将两者相融?钱惠丽的原则是“大同小异,和而不同” 。唱腔的设计可以稳定成自己的特色,但在表现每个人物时可有不同的处理。一个音,拖与不拖、拖长拖短、何处换气、何处轻重,这种种润腔的方式都关乎到人物的性格与情绪。还有对于节奏和度的把握。这两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时竟成为判别高下的关键所在。不同的节奏处理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效果。然唯有这门功课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须得自己站到舞台上去磨炼方可捉摸一二了。

  不仅唱腔,钱惠丽对念白也追求“一剧一格” 。根据人物的性格、情绪和环境的不同,她会对同样的念白进行不同的处理。比如皇帝临死前说了一句“苍天啊” 。事实上,越剧有很多剧目都有“苍天啊”这三个字。但钱惠丽的处理与以往任何剧中的处理都不一样:三个字用了“低、中、高”三个音。她先以低沉的“苍”字切入,然后用中音的“天”逐渐上扬,最后一个“啊”字冲到高音,表现皇帝垂死之际受病痛折磨,但又极度不甘、极度愤懑的复杂状态。

  钱惠丽说:“不同的职业要求有不同的立身之本。演员的本事便是塑造舞台上的人物。对人物的肯定是对一个演员最大的赞扬。 ”诚然,我们知晓台下的她是多么辛苦,要经过无数次不断地否定之否定,又不断地重新创造,才能呈现给观众一个完满的形象。但唯有演员能在生死之间往返不止,这又是何等的福气。当“他”鲜活地站在舞台上的时候,钱惠丽知道,一切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