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诗歌创作为何需要强调“深度写作”
栏目:自由谈
作者:黄尚恩  来源:中国艺术报

  谈诗歌的“深度写作”,那肯定有一个潜在的对立面——“浅显写作”。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口水诗、废话诗。这是语言上的“浅显”,话语无味。第二,简单的事件记录,没有诗意提升,成为所谓的“日记体”“罗列体”。这是叙述上的“浅显”。第三,很多的诗歌往往成为个人生活和情绪的简易记录,这当然很重要、很有意义,但读者希望这种个人情绪能够与时代经验、公共期待产生深刻关联,涌现出真正的“时代之诗”。如果诗人没有很好地实践这一点,就体现为一种写作志趣上的“浅显”。

  正是因为对这些“浅显”感到不满足,我们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中提倡“深度写作”。当下的这个历史语境是什么样的语境?我们常听见一句话,“现实比小说还精彩”,这对小说写作提出了挑战。对于诗歌写作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面对如此丰富多彩的现实经验,如果我们的诗人只是简单地记录一下事件碎片,抒发一点不痛不痒的个人感受,再加上语言上的无趣,那么,读者怎么可能买账呢?如今的媒介技术日新月异,短视频充斥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呈现事件细节,短视频可能会比诗歌甚至所有的文学体裁更加直接。在这样的情境下,文学特别是诗歌的优势在哪儿?这是我们必须追问的。这关涉到诗歌在新媒介语境中的存在价值问题。

  诗歌的深度写作,需要诗人具备一种总体性的视野。诗歌创作讲究“妙悟”,讲究艺术直觉,诗人刹那间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要写好“这一刹那”,诗人心中要有一个复杂的坐标系。从时间的维度上看,太阳底下无新事,今日之事,古已发生。从一个长时段的历史来观察当下,我们才可能获得一种动态的、鲜活的认知。从空间的维度看,不同处境、不同位置的人,可能会对事件有不同的看法。从多个角度观察问题,我们才可能获得相对全面、辩证的理解。诗歌处理的,大多是个体性的经验,包括所经历的、所观察到的,但我们需要把这些个体经验放到时代的总体氛围中进行考量,在诗歌创作中更好地处理个人性与公共性的关系。实际上,这是很多艺术门类的普遍创作经验,正如匈牙利文艺批评家卢卡奇所说:“每一种伟大艺术,它的目标都是要提供一幅现实的图画,在那里现象与本质、个别与规律、直接性与概念等的对立消除了,以致两者在艺术作品的直接印象中融合成一个自发的统一体,对接受者来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经由这样的总体提升,诗歌呈现的是个人的鲜活体验,但也能折射出时代的总体经验。

  我们现在常说,要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一方面,人民创造美好生活的生动实践,本身就是史诗性的。另一方面,我们要以史诗性的作品来反映这些创造实践。在这方面,诗歌不能缺席。诗歌总体上是以抒情见长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及物性、叙事性在诗歌创作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强调。新世纪以来,长诗作品纷纷涌现。这说明诗人试图用诗歌这一独特的文体来把握现实的复杂经验。在长诗写作中,总体性的视野显得尤其重要。写作短诗,灵光一闪,一首好诗就可能诞生。可是写作长诗,诗人需要围绕一个主题和题材进行深入的挖掘,把握好叙述推进的节奏,使之呈现出内在的连贯性。我们看到的很多长诗,其实是很多短诗的集萃,这一首和前一首、后一首之间往往是缺乏内在关联的。这些诗之间只是靠主题和题材的相关性凑在一起,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长诗、史诗。最重要的是,我们总是对长诗、史诗有这样一个潜在的期待:它真正深刻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气象,呼应了我们这个民族丰富多彩的心灵密码。这样的长诗、史诗,需要具备时代意识、宇宙意识、人类意识。这对诗人的思想能力、精神体量、表达能力甚至体力耐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诗歌的深度写作,需要诗人将现实经验有效地转化为诗歌经验。的确,现实经验和诗歌经验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对现实进行太多的转化,诗意就自动生成了。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是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作《便条》:“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如果把这些“/”(断行符)去掉,它真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留言条。可是,一旦断行排列,把它当作一首诗来读,这里面就包含很多的意味:一对情侣之间,一场不必要的“道歉”,却彰显出了“那么甜”的爱情。但是,即便有这样一些个例存在,我们还是很容易地形成共识:诗歌经验毕竟还是不同于现实经验,诗歌语言大多数时候不等同于日常语言。有时候,读者面对一些语言太贫乏的诗,特别是一些口水诗,会自然而然地发出疑问:这也算作诗?实际上,诗人即便使用日常语言来写作,也必然经过严格的拣选、提纯,使之真正具有诗性。

  这个转化的过程,不仅涉及语言问题,还涉及诗人的创作视野、情感转化等问题。比如,一有什么热点事件,无论是喜事还是灾祸,很多诗人都会以诗歌来紧跟时事。这当然是好事,体现了诗人的参与意识、担当意识。可是,等到热点事件过去了,还有多少诗仍被读者记住呢?很多时事诗有了新闻性,但却缺乏了文学性、诗性。这可能与创作时间上比较着急有关。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作者能表达的,只能是观察到的简单细节以及产生的点滴感受。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诗歌写作需要时间上的沉淀。经过这样的沉淀,自然情感摆脱了具体的人事利害的局限,并有可能与某种更加深厚、更加广大的情感相关联,进而转化为诗歌创作中所需要的艺术情感。所以,鲁迅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华兹华斯认为,诗“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这实际上都是在强调,诗歌创作需要经历一个将现实经验有效转化为诗歌经验的过程。

  诗歌的深度写作,需要我们的诗歌作品深度地嵌入这个时代的精神生活。这关涉“诗歌如何写”和“诗歌如何传播”两方面。诗歌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为新事物命名,赋予新事物丰富的文化意味。唐诗中的那些名句,涉及的那些人名、那些地名,深深地刻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比如黄鹤楼、桃花潭等,因为崔颢、李白等人的诗句,成为了人们争相奔赴的文化景点。也正因为这样,这些诗歌真正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对于新诗而言,要真正落实“深度写作”,就必须在创作层面为我们这个时代涌现的新事物、新现象、新经验进行有效的命名,保持与时代生活的紧密联系。当下,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诗人们所面对的现实生活越来越同质化;与此同时,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很多的“新科技”超出了大多数诗人的理解范畴。在这样的氛围中,诗人们的“命名”工作,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既要把握新事物的特征,又要倾听整个时代的脉搏,并寻找到恰切的、有传播力的语言进行命名。

  这种“命名”的成功与否,还与诗歌的传播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新诗创作群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确,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主要考虑的是如何表达才更为有效的问题,过多迁就读者的阅读趣味,反而可能写不出好诗。作为一种最讲究语言艺术、最追求陌生化的文体,诗歌在读者接受层面面临着诸多的困境。但是,从另一个层面看,真正优秀的诗歌作品,反而容易获得广大读者的认可。追溯漫长的中外诗歌史,那些真正留在人们心中、留在文学史中的诗作,大都达到了“雅俗共赏”的美学境界。因此,我们强调“深度写作”,不是要求诗歌的语言一定要艰深晦涩,恰恰相反,它应是以恰切的语言,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深度地表达了这个时代,深入地参与这个时代的精神生活,在与大众的互动中产生广泛的“艺术公赏力”(王一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