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路,有个诗人叫春泥
栏目:视线
作者:梁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春泥可以有很多隐喻。

  梅花零落成的泥,依然料峭却已含春。春天的泥,落红生成的泥,又是守护万紫千红的泥。春泥“更著风和雨”的前世与“吟鞭东指即天涯”的今生,在大地写下的生命情书,从古至今连绵不绝。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就是为这封情书留下的注脚。

  诗人春泥,以春泥作他的笔名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年。这个名字最初与文学有关,随着岁月的递进,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的生命体验,让这个名字雪藏了二三十年以后,重现于世。之前的这个春泥,在大巴山一个普通中学的文学社写诗,以其青春的蓬勃活跃在四川乃至全国各地的中学校园。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纯文学徘徊在低谷,中学校园的文学热却方兴未艾。全国有两万多家中学生文学社团,聚集了上百万文学青年。在四川,我知道的这些文学青年名字还有卢一萍、聂作平、骆平、赵晓梦、姜明、周劲松、曾蒙等,阵容强大,数不胜数。取过笔名的也不在少数,到后来那些笔名都放弃了,保留至今的春泥,已过中年,已经拒绝那些轻浅的风花雪月。我想,保留这个名字更深层次的领悟,应该是有了向死而生和死而后已的决绝,有了信念和情怀。

  我认识春泥已经是新世纪以后,在成都著名的红星路二段,我在路的这边《星星》诗刊主事,他在路的那边一家媒体主事。工作以及工作之外的交往多了,一碗茶、半盏酒,几乎每一次谋面都心有惜惜,成了彼此惦记的挚友。这二十多年,也是我从重庆来成都的二十多年,有的人从陌生到熟悉,心可相印。有的人从熟悉到陌生,渐行渐远。这就是人间世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需要不断甄别的朋友圈。从始而终留得下来的,不是越来越多就好,而是越来越少而精。

  其实这么多年来,和春泥的交往与诗无关。之前所有的印象都是他作为职业媒体人到媒体行业“人物”的硬派印象,一张传统报纸向融媒体的强势转型,刚毅、果敢,以引领的行色把成都红星路制作成中国新闻的封面。所以更多时候,约聚的不守时或者爽约,几乎是他的常态,也没有人责怪。大家都了解他的职业让他不能早九晚五,不能有常人一样的闲暇,不能在职业之外随心所欲。“抱歉,抱歉”是他经常给朋友们的见面礼。大家不仅习惯了,而且对于他的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满怀真诚的敬意。有一次周末他约了阿来和我去南充,一个他们搞的活动,按照四川话说,就是“扎起”。活动是第二天一早,叫我们提前从成都过去在南充一起吃晚饭。我们如约而至,先是在嘉陵江边喝茶,而迟迟不见他的“倩影”。天色已暗,主办方的人有点着急,不间断离座打电话询问他的“经纬度”,最后不得不跟我们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说不用等他。出门在外,吃什么不重要,在哪里吃更不重要,按照阿来的提议,就近找了家店拼了几张小桌,江风就酒“呼儿嗨”了。他来的时候酒过三巡,还是“抱歉,抱歉”,说是已经上车出发,又接到任务需要处理,处理完任务紧赶慢赶,赶到南充江边已经晚八点了。落座以后二话不说,举杯向阿来自罚三杯,再举杯向我,自罚三杯。酒是当地朋友家里拿来的酒,菜是江边小店的卤煮以及油炸花生米、蒜泥黄瓜、折耳根,不犯纪律。都知道他不胜酒力,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喝过酒,都在劝别喝了,他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这几大杯酒下去,几乎是片刻就歪坐在竹椅上,一句话不说,眼睛似睁非睁,脸上写满歉意,我们却于心不忍了。

  最近几年,春泥又开始写诗了。这让我想起身边很多热爱诗歌的人,无论是忙于生计还是事业蒸蒸日上,十年、几十年与诗无缘的不在少数。但是诗歌的种子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一有“风吹草动”,这粒种子就会发芽,就会蓬勃生长,无一例外。难怪有人说诗歌也是一种宗教,有一种声音一直在召唤。难怪有人说诗歌就是一味“毒药”,一旦服用过,一辈子没得解药。我倒是觉得,春泥重新开始写诗,是他这么多年在职场上身心都绷得太紧,需要缓冲,需要调节,需要抬头看云淡风轻,俯首与草木亲近。春泥之于阳光和大自然,注定一生挥之不去。

  于是,他在湖边散步,能看见“那些干枯的枝桠斜插在水里/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游动的角落/那里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浮出/三三两两的话语里传递出笑声/夕照洒下来的余晖也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地来回切换”。他在半夜写诗,“拒绝一切矫揉造作/在浮夸的世界里/急需朴实无华回归最初/最好的安排也不过如此”。是的,只有半夜一个人的时候,才不会矫揉造作。我读到他这些诗的时候,自然会联想到我在湖边散步和我在半夜起来写诗的情形,联想到每个人生命里所有的高光都可以灿烂,可以照耀,而此情此景才是最亲近的真实。能够找回这样的真实,才是生命应该活出来的样子。就像他在《万物生长》里所写到的:“不要试图用一种色调来定义种子/多彩的画卷才是生长的意义。”

  春泥的诗不是为写而写,而是事业打拼、人生际遇和生命体验的另一份记录。这里有人生过程和生命意义的思考,有走进幽微里的轻松与惬意,有日常生活的计较和不计较,更有认知世界与油盐酱醋的平和。很多人闲暇时有很多爱好,比如品茗,比如饮酒,比如打牌,比如其他,这些似乎在他那里都很疏离。重新捡回诗歌也是他日常快乐的业余。这些年,在《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诗刊》《草堂》《星星》等陆续看见他的作品,读一次获得快乐一次。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第一本诗集《时间的河流》,我本来想就诗集说个三道个四,但是诗歌之外与春泥二十余年交往,感觉有其他话要说,就有了这篇短文,让读者在这篇短文里看见另一个春泥。

  面对新出版的春泥第一本诗集《时间的河流》,可喜,可贺!值此,案头正有一本闲书《菜根谭》在读,摘用里面的一句与春泥共勉:“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作者系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草堂》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