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角儿”的光彩
——兼谈京剧演员的艺境修炼
栏目:观察
作者:李华裔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上世纪,在京剧的鼎盛时期,据说看一场名角儿的戏,戏迷要熬夜通宵排长队才能买到票。百年后的今天,这一情景又真实再现——京剧名家张火丁在北京演出程派《霸王别姬》,天南海北的观众闻风而至,开票前一天,长安大戏院便排起了龙形长队。这就是“角儿”的魅力。京剧是“角儿”的艺术,在其漫漫历史长河中,闪现过许多熠熠生辉的名字,他们如源头活水一般,滋养了京剧艺术的枝繁叶茂。然而,成“角儿”不易。俗话说,“三年出一个新状元,十年出不了个好演员”,一个“角儿”的诞生,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

  时有大幕拉开,某位演员在起锣时的一个亮相,光辉四射,神采夺人,台下瞬时迎面一番“碰头好” ,更有懂戏的观众发出如定论一般的评价:“像个‘角儿’,有光彩。 ”“光彩”一词,乍听有些“形而上” ,质言之,即演员的舞台神韵与精神气质。气质主要包含两方面——行当气质与角色气质。京剧是一门处处“讲究”的艺术,规矩严格、技巧繁复,这些个性鲜明、风格迥异的技巧构成了京剧的程式化特征,也成为了京剧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本质特点。任何一个行当,都有其特定且相对独立的程式,它们如同一种无声的法则,约束、规范着演员的表演与唱腔,约定俗成地作用于京剧的舞台逻辑之中,每一位京剧演员,学戏都要从规矩和技巧起步,一腔一调的字正腔圆、一招一式的横平竖直,在经历了本工行当四功五法的系统性严苛训练后,才算完成了对行当技巧的掌握,再经演员熟练、精妙的运用与展示,庶几体现出与所演人物相“对位”的行当气质。然而,这仅是成为一名京剧演员的前提,彰显角色气质,传达出角色应有的神韵,使之焕发光彩,才是作为“角儿”终其一生修炼求索的艺境。

  京剧演员的艺术修养涵盖方方面面,其中包含演员的天赋条件、文化水平、审美情趣,更须经高明的老师点化,在面对面的口传心授中,吸收、融会师者的舞台心得、经验和智慧,此后,学生在自身反复的舞台实践中去鉴悟和深化师者传授的艺道。这里提到的“鉴悟” ,是指要在明鉴中体悟,在实践中时刻保持存疑精神,比如某处表演动作为什么用在这里?为什么这么表现?要明乎戏情戏理以及程式的含义目的。这一斟酌思考、求证取舍的过程,也是提升演员塑造人物的能力和自身艺术修养的过程。待充分“吃透”程式和人物后,就要给角色“找俏头儿,安玩意儿” ,酝酿、组织进而创造出符合角色性格特点的适用功法,掌握唱腔字音、语气节奏以及动作技巧的宏微尺寸、劲头、火候,舞台上每一处“节骨眼儿”都须“叠褶儿” ,为角色添韵增神。空有技巧,身至而心未达,形象缺少灵魂,难使观众动情;惟重做戏,心至而身不得,技巧功力不到,难使观众信服。只有完成了“技”与“艺”的高度统一,才能让角色形神兼备、光彩照人。光彩不仅属于角色,归根结底,更属于演员个人。因此,由技境至艺境的修炼过程,也是一个“角儿”诞生的必经之路。

  技近乎道,艺可通神。运用创造性的表演手段刻画人物,呈现角色的神韵和气质美,是京剧艺术两百多年延续下来的优秀传统,也是衡量一个京剧演员艺境高下的重要一环。历史上的名角儿历来对于刻画人物都有着精深思考和独到体现,他们将艺术匠心浇注在一枝一叶的精微创作中,贯穿到每一个角色的一站一卧、举手投足中,可以说,所有关键性的细节表演都经过了认真考究与反复推敲,因此,即便在同一剧目同一角色的塑造上,也能体现同中有异、异中见美的个性色彩。杨小楼在《长坂坡》中塑造的“活赵云”和《霸王别姬》中项羽“掷杯起舞”的角色创造,周信芳从人物的规定情境出发,在《断臂说书》与《追韩信》中对“吊毛”技巧的不同处理,乃至袁世海对同一个曹操在《群英会》 《华容道》两个剧目、两种不同境遇中各有千秋的精心雕饰,俱是京剧史上“演人物”的鲜活例证。袁世海先生曾有一段关于《群英会》曹操在第一次出场亮相时的规定情境分析:“曹操的第一次出场从哪儿走出来?卧室?后营?校场?野外?都是,都不是。他是从统率八十三万人马,打算横扫江南,不可一世的心境中走出来的,是带着一种有现实依据的胜利在望、信心十足的心理出场,那么演员就要用相应的技巧刻画他的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仰脸,微笑,晃肩,涮八字步……”可见,京剧历史画廊中一个个鲜活的形象,都离不开艺术家们的苦练与巧思,他们对角色深思熟虑、精雕细刻,提炼出角色的情感内核,赋予四功五法极为充实的细节描摹,彰显角色的独特气质和艺术光彩,由此,这些形象也和“角儿”的名字永远联结在一起,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行当,是戏曲舞台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每一个行当都有相应工的角色和“通大路”的技术法规,但如果一味将这些技术法规视作矩度森严的清规戒律,只演行当,而没有角色(演人物)意识,那么,戏曲舞台将是只有共性而没有个性的“千人一面”“一道汤” ,四大名旦共演《玉堂春》而风格各异、四大须生同绎《失空斩》却韵味有别的梨园佳话便无迹可循,更无从解释京剧舞台流派纷呈、争奇斗艳的历史盛景。然而,“一枝独秀不是春” ,任何事物都不能独成其美,牡丹虽好,还需“绿叶”来衬,京剧舞台上的每一出剧目,都是由主角、配演、龙套共同组成的一个完整的角色系统,配角对于主角艺术形象的塑造,有着铺垫、烘托与映衬的作用,因此,对配角不可降格以求,即便层次不同、轻重有别,也都须在整体观照、和谐为美的统一的艺术构思下,合理掌握自身角色冷、热、深、浅等表演尺度,做到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演出才会臻于完美,散发动人的艺术魅力。

  “不图一时乱拍手,但求他日暗点头” ,艺术效果的优劣与艺术境界的高下,不全然是以现场的掌声与喝彩为核心参照,而是以打动观众的程度作为最终衡量标准。正如曹禺先生所说,好的艺术,不只是剧场里观众的掌声、叹息和泪水,更是带着思考走出剧场,思考社会、人生和命运,如同食橄榄般余味久远,让观剧的情感深沉、持续地作用于心,这才是艺术所要达到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境界。京剧演员的艺境修炼,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