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展网络小说的新文类、新文体、新形式
栏目:观察
作者:鲍远福  来源:中国艺术报

  新媒体语境下网络小说的超文本实验

  时至今日,网络小说在中国已经进入相对稳定、成熟的类型化发展阶段。类型化界定以网络小说的叙述方式与主题表达为基本标准,自带一整套话语范式、结构要素与叙述方式,它特别强调网络小说内容的社会意义指向,比如校园、都市、现实、历史、幻想、仙侠、重生、游戏等主题分类所包含的文化内涵。不过,这些分类并未涉及到网络小说叙述模式和文体形态的变化,也就是说,这些网络小说类型基本上都是将故事情节框定在传统叙事学对文体基本认知的范围内,即使有所创新,那也仅仅是故事设定、情节模式以及文本内容在新的“排列组合”后产生的新趋势或新路径,基本上很少触及文体上的变革。实际上,文体(也就是网络小说的文本、结构、话语、叙述、修辞等更为形式化的因素)创新恰恰是网络小说的“原初形态”——“超文本实验”的主要审美动机。因为从根本上讲,形式创新是小说美学探索的内在驱动力,每种新文体被发掘出来可能都意味着文学传统的一次变革。在中文网络小说的起步阶段,其受到“网生代”读者欢迎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它们打破了传统文学的固有文体与类型范式,在叙述结构、话语形态、文本样式以及表意模式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面貌,在阅读接受过程中引发了新的审美体验,无论是作为网络小说源头之一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中“浴缸情诗”在文本形式上带给读者的艺术震撼,还是《诛仙》《小兵传奇》等脑洞大开的文本形态、故事情节与主题类型所引发的关于网络小说可能性的讨论,都足以说明网络小说革新文体、文类和讲故事方式所内隐的艺术魅力。

  在网络小说类型化趋势越来越成熟的当下,网络小说类型文繁荣的表象之下,新的文体变革与文类创新也在不断孕育之中,特别是在以互联网、融媒体、数据空间和移动终端为代表的新媒体语境下,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活动明显的转变,就是语言表意形式及其文本结构的图像化、游戏化、超文本化与数据化。传统文学表意通过语言符号对生活世界的“语象”展示和“概念”说明,转化为视觉符号、星丛文本、超链接技术、交互软件和数据空间对文学世界多重维度的意义外化与延宕。在越来越灵活多元的媒介技术生态与审美创作实践中,网络小说的新文类、新文体与新形式也将不断涌现。

  对话体与文字游戏小说的强互动本性

  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至今的二十多年中,与新媒介、新技术、新接受群体相伴而生的网络小说实践,已经产生了“BBS论坛体”(如《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等)、“同人体小说”(如《乱斗西游》《火影之最强》等)、语图互动小说(如晋江文学城的《火星之恋》等)、“微小说”(如短信小说、微型小说、微博小说等,一般只有140字的篇幅)与“超长篇”(如6000多万字体量的《进化的四十六亿重奏》等)、游戏升级小说(如《兽血沸腾》《黑暗血时代》等)、史诗小说(如《间客》《地球纪元》《第一序列》等)、“星丛-副本小说”(如由多个支线副本共同组成《星辰变》《斗罗大陆》《吞噬星空》《千年回溯》等)、故事接龙小说(如新浪网《网上跑过斑点狗》、榕树下《城市的绿地》以及阅文集团的《临高启明》等)、仿古文体小说(如火星小说网《人行世界》系列)、强交互性的数据库小说(如橙光网的文字游戏小说等)、晚近与“剧本杀”相结合的网络小说(如热门剧本杀软件“我是谜”“戏精大侦探”“全民大侦探”等平台上的作品)、依托App阅读平台的对话体小说(如支持快点、迷说、旁趣、白鲸、着迷、快爽、乌冬、三言两鱼等App软件阅读的互动小说)以及人工智能软件“自动生存”的文本(如微软小冰、清华“九歌”以及人工智能研究生“华智冰”创作的作品)等。这些网络小说新形态连同网络文学类型创作已然构成当代世界的文化奇观之一,充分地体现了当代中国文学的时代精神与全球视野。

  作为网络小说成熟阶段文体变革和形式创新的典型代表之一,对话体小说是以人物对话为基本结构方式和表现形式而创作的一种网络小说类型。这类小说纯粹依靠人物之间的对话来叙述事件、铺展情节、交代环境和刻画人物形象。对话内容可以是对话人的亲身经历和感受(通过直接叙述或心理独白形式表现),也可以是对别人逸闻趣事的转述(通过旁白或画外音形式表现);对话的形式可以是两人对话,也可以是一人独白或多人从不同角度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和评价,如同“复调小说”的新媒介变体。对话体小说中参与对白和叙述的人物一般不超过5个,因此,这类小说篇幅不长,内容也相对简单,其故事情节趋于日常化、片段化与“萌化”,贴合新媒体时代读者短、平、快的阅读和消费模式,因此受到青年学生以及闲暇生活碎片化的白领阶层的欢迎。对话体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它的强互动性和媒介依赖性,即对话与情节的展开必须依靠读者/用户不断地“触屏”或联机互动,通过点击阅读界面来获取下一条对话内容,以此往复直到小说结束。因此,对于读者来说,技术互动增强了对话体小说阅读过程的趣味性和交互性,但也在客观上增加了读者的体力负担,不过这种阅读消费方式恰恰也符合“拇指一代”读者群体快餐化、游戏化的信息接受方式与生活方式。

  内容体量比对话体小说更复杂而互动性更强的是以橙光互动阅读为代表的网络平台推出的跨语符网络互动小说。简而言之,这类网络小说是20世纪下半叶MUD游戏的“新变体”。MUD游戏(Multiple User Domain)是多用户虚拟空间游戏或文字网络游戏的简称,也称为“泥巴游戏”,它曾是英语世界最早的网络游戏(多用户同时参与的计算机程序)。原初的“泥巴游戏”中并没有图形和图像,游戏的内容全部用文字和字符画(即表情包的前身)来构成,情节比较简单,玩家/用户主要通过远程协作的形式共同参与某个计算机程序的运行,以测试该程序的交互性。1979年,中文语境中的第一个MUD(多用户土牢)多人交互操作站点建立。这个站点包含了各种冒险游戏、棋类游戏和丰富详尽的数据库,如大受欢迎的《北大侠客行》和《情谊怪物》就是MUD游戏,玩家只要自己喜欢,可以专心做买卖,或到处游历,或什么事情也不做而随便走走,它们成为后来风靡一时的“网页游戏”的原初形态,也对体现强互动性特征的文字游戏小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橙光互动阅读平台上的跨语符互动小说可以被看作是传统MUD文字游戏的全媒体升级版。《重生之逆袭学霸》《修行数万年》《我有灵魂两百斤》《我的学生萌萌哒》《大将军》《制霸军服》等作品不仅涵盖了网络小说类型文的题材和文体,而且增加了即时游戏互动(包括文本内部角色间的互动以及文本与用户/读者之间的互动,与网络游戏极为相似)的技术设定,同时还在故事情节推进过程中添加了绘本、漫画、动图、画外音、音乐、戏剧、影视以及二次元文化等多重艺术要素,跨符号(文字、图像、表情包、漫画、音乐、视频等一体化)、跨界面(线上与线下)、跨媒介(网页、电子书阅读器、手机与数据库)互动的文本结构形态以及多线程、非线性、游戏化文本的意义生成模式,极大地丰富小说本身的内容表现空间,拓展了文本的审美价值维度。对身处于文本游戏交互网络中的用户/读者而言,他们不仅可以通过画外音了解故事背景、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的大致走向,而且可以通过超链接按钮主导小说故事线朝向不同路径发展,使得某一副本故事线更有趣味性,同时用户还可以通过跟帖、打赏、点赞等游离于故事文本之外的交互形式与作者或其他用户交流,获得阅读、游戏、交际甚至创作等多元文化身份的体验,所有的互动信息最终都通过即时存储功能而被小说平台存盘,构成因用户参与进度、节点和媒介的不同而体现差异的综合性文本数据库,这些各具特色的用户数据库围绕着小说文本的故事主线而生成一种“星丛结构”,把单一文本的意义表征维度拓展至无限可能。作为一种数据库艺术形态,这种MUD游戏的升级版在内容层面对超文本进行了“祛魅”,而在技术层面又“复魅”了超文本的游戏潜能,它比原初的MUD游戏更有趣、更容易吸引用户也更加符合融媒体时代人性与身份的多元塑造的要求。

  网络小说新形态的审美价值与现实意义

  首先网络小说新形态的“超文本实验”与文体变奏让这些作品把“线上”的语言游戏与“线下”的文学表意实践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在新媒介、新技术的介入下建构当代中国文学跨符号、跨媒介与跨文体的形式美学实践的话语范式体系。在网络小说类型化创作趋势不断饱和、话语叙述范式趋于单一、文体形式日益僵化俗套的情况下,文体创新和类型变革将会进一步激发网络小说媒介实践的技术潜能,进一步拓展文学世界建构与审美表意的内在维度。即使在经典叙事学理论规定的创作模式中,新媒体文化的思维模式也会推动网络小说类型的体裁创新与形式变革。《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庆余年》等在故事中加入了无厘头诗歌和相声捧哏,《悟空传》《唐僧日记》使用“日记体”进行叙事,《遮天》《吞噬星空》等将“小世界”的副本支线统合起来形成“星丛结构”,《寻找人类》《文明》《深空之下》等科幻文则极具影视化、游戏化叙事特征,《异人行》更是将寓言体、歌行体、公路小说与“启示录文学”等融为一炉……凡此种种,都生动地揭示了网络文学文类变革和形式创新所蕴含的现实审美价值。

  其次,线上与线下、虚拟与现实间的强互动性文体形态以及“副本叙事”、亚文类和“番外故事线”的融合共生推动了网络小说新文类最终演变为一种多层次的星丛聚合态文类系统。主题类型的多样化、体裁和题材选择的多元化、叙述语言的内在张力引发了网络小说文体形式的解放,在这种通过“副本叙事”、同人创作和“番外”故事线“环绕”主干叙事文本但又各自拥有情节结构独立性的文本形式中,网络小说新形态构建了区别于传统叙事的“文本星丛/网络”。网络小说商业化写作的特征决定了其文本形态的多层次、非线性与多模态性,“超长篇”的叙事容量和“分层化”故事情节更是推动了网络小说共时性“星丛数据库”结构的动态生成。例如在修真、仙侠类“打怪升级”的“游戏爽文”模式中,众多“副本”“番外”与同人叙事聚合而成的“星丛文本”内部多条故事线共存的状况引发了网络小说结构和形式上的动态平衡,它不仅建构了一种数据库的共时结构,也引发了比传统叙事文体接受更加复杂多元的阅读体验之美。

  最后,以对话体小说、跨语符互动小说为代表的网络小说新形态揭示了网络文学“泛文艺形态”的审美属性。在超链接按钮、互动软件、数字媒介、虚拟现实和数据库技术的支持下,网络小说的新文体真正实现了文学和艺术的聚类、技术和美学的跨界、生活与诗意的融合。在对话体小说或跨符码互动小说的程序文本中,文学读者真正变成媒介用户和游戏玩家,他们可以体验阅读、观影、创作、游戏和运营等多重身份的乐趣,成为数字时代身心自由且富于创造性的“生产消费合一者”。由此,网络小说的文体革新就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手段和媒介载体的转变,它更是对传统文艺观念和美学范式的突破,即在新媒介和新技术的语境下打破艺术形态与学科专业的壁垒,建立审美经验的数据库,让艺术受众/用户随时对地依托技术和媒介资源创作、传播和体验“泛文艺形态”的互动之美。

  不过,在新时代呼吁新的网络小说文体创新的背景下,我们也应该警惕失去思想深度与审美规范的文本实验或文体创新所引发的问题。首先,网络小说文体形式不断在技术加持下实现突破固然可喜,但如果缺乏内容的深耕和思想主题的熔铸,则会让创作实践陷入文体游戏和话语狂欢的藩篱中,这将无益于推动网络小说的经典化与规范化。另外,题材、体裁和文类的创新并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外在形式的新颖、新奇与震撼,而是希望通过深度美学效应的营造来提升网络小说的艺术内涵,借以丰富当代文学版图,为人民群众提供高质量的网络文艺精神食粮。再次,网络小说的形式创造和文体创新如果过度地追求“奇技淫巧”的媒介奇观或商业炒作,则有可能违背文艺创作的审美价值规律,让网络小说的欣赏和接受陷入快餐化、碎片化和套路化的消费陷阱中,这是因为,体裁新颖却无思想深度和审美情怀的作品必然不能引发审美反思,更不利于构建符合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需求的文艺价值观体系。最后,如果网络小说仅仅将形式创造作为唯一目标,则有可能诱发读者/用户脱离现实、沉迷于虚拟游戏世界不可自拔。显然,这与营造风清气正的文艺生态的价值追求是背道而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