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与思念
——牛庆国诗歌印象
栏目:品味
作者:陈玉福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想一个诗人,或是某首诗歌绝不能靠人为的划分来区别其流派的归属,那本身毫无意义。但是,如果要将牛庆国的诗歌归入一个派别,我认为“新乡土”的痕迹更浓重一些。在他的诗里,父亲和母亲在一个叫做“杏儿岔”的山乡演绎着上一辈人的故事,准确来说是再现了一对农民父母毕生付出背后的种种疼痛。通过这些文字,我亦看到了自己的父母,那一辈子没有离开村庄,只知道在土里刨食,最后却把自己也种进泥土的双亲;看到了他们发如雪、背如弓的身影,和皴裂如老树皮的双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却坚持立在村口迎送子女的情景。

  早在宋代就有人对品诗有了相当成熟而形象的解读,譬如《历代词话》记载:苏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可见,品诗也是有艺术讲究的。而读牛庆国的诗,如果没有相同或是相似的经历,很难从他描述的一口水窖、一头毛驴、一捆柴火里领会到父母的喜怒哀乐,以及当自己也已华发满头时那种对父母更加深切的哀伤和思念。

  作家毕淑敏曾说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阅读牛庆国的诗歌,就如同重温对那生养我们长大的故土的记忆,以“冬天”而言,作者笔下的冬天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格外寒冷又格外清甜,因为“冬天的阳光/说斜就斜了/头顶的天空越冷越蓝……冰糖一样的星光/从黄昏里升起”。农家清贫的生活再苦也有灿烂和喜悦,这首诗虽然没说过年,但小孩子的欢乐在父亲买回春联和门神时就已经满是幸福了,就连暮色降临时升起的星光都有了冰糖的甜味。原来,父母健在的日子,快乐就是如此简单,生活甜美得这般醇正。可是,在父母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时,在我们自己走出乡村淹没于人海时,记忆中回味悠长的岁月戛然而止。“他已病成了秋天的最后一把柴火/他一翻身/一个秋天就会倾斜/秋光明亮/像一颗巨大的眼泪”。属于父亲的年轮画下了最后的痕迹,在儿子的眼里,那个秋天黯然失色,月亮摇摇欲坠仿佛也在悲伤哀泣。山一样的父亲轰然倒下,“却从不知道父亲的一根肋骨断过/陈旧性骨折/但他说记不得到底是哪一次了/弯弯的肋骨就那么弯弯地断着/像门口断了的一根栅栏/风雪一直吹向栅栏深处的心/现在他腿疼腰疼头疼胃疼/七十多年的磕磕碰碰/才感觉出疼来/疼得实在不行了就去了一次医院/这是他第一次向疼痛低头/但他从来不说心疼”。读着这些诗句,我们感受着父亲的疼痛,也感受着为人子者的疼痛。原本坚韧无比的父亲,即便断了肋骨也为我们遮挡着人生的凛冽风雪,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也无怨无悔,唯一一次向疼痛低头,也是因为自己到了风烛残年之际,儿女不再需要他孱弱的扶助。子欲养而亲不待,大约所有父母的逝去都注定将成为儿女永远的遗憾,如此时刻,疼痛也便继承下来,等待着将之一辈又一辈地传下去。

  如果说诗人献给父亲的诗是疼痛之作,那么他写给母亲的那些诗,就不啻为另一种哀痛了。不过,成年人的世界即使痛断肝肠,哀痛更多的时候可能是晚风里一声叹息,抑或孤独时作就的一篇文字。“在这首诗里写下你的名字/虽然你不知道什么是诗/但你一定知道我屋里的那些书/能被写进书里的人/就会在书里一直活着。”牛庆国的诗中,倔强要强的母亲把自己活成了除父亲之外的另一座高山,一辈子活得谨小慎微的母亲,更是儿女心目中另一盏明灯。她把最真的东西都给了子女,而子女给她的却都是“假”的,比如那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因为在月子里落下病根早早松动,在她还不老的时候一个个都脱落了,可儿女还给她的却是一口假牙;还比如母亲的双腿,一天天被生活的苦难压弯,直到走不动路拄了木头的拐棍,尤其摔倒跌断了腿骨时,医生把一根金属装到了她的身上。读到这里,我分明看到一个佝偻着脊背、满脸皱纹纵横,每一次挥手和儿女告别时故作坚强,却久久伫立村口满眼不舍抹着泪的老妈妈,然后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正如牛庆国在《字纸》一诗中写道,“一个不识字的母亲/对她的孩子说/字纸/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就像老人的头发/不能踩在脚下一样/那一刻/全中国的字/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作者笔下的母亲,不识字却明白文化的崇高,她教导我们尊重文字、尊重传统文化,活人要将传统、道义放在与头顶一样高的位置。通过这些诗句我们会发现,母亲都是差不多的,她们会用相似的方式来身体力行,总是比别人最先领悟到一些人生至理,奇异而又坚决地教会儿女许多道理。诗人为母亲写了十六首诗歌,组成了一组长诗,取名叫《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 ,用这样的方式留住母爱,让母亲永远活在儿孙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