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大词的无限趋小、趋近
栏目:文艺界在行动
作者:凸凹  来源:中国艺术报

  长篇小说《迎风山上的告别》是以“脱贫攻坚”为主旨的主旋律作品。整本书都是一位几乎不能发声的少年“大憨”在叙说,读完小说,结论自己就生成了出来。对于这一主题,当小说文本的脉线指向目标和枝节时,一点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显得底气十足。“脱贫攻坚” ,面积如此之广、规模如此之大、时间如此之峻迫的行动,肯定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开天辟地之巨作。该书作者章泥面临的,就是要用一部20多万字的小说来回答这一正在进行时的国家层面的大词。她更要用她的文学答辞,反过来告诉小说读者,现实中的“脱贫攻坚”是怎么回事,小说中的“脱贫攻坚”又是怎么回事,并让读者在满满收获资讯的基础上享受小说的冲击、感动。

  这是难度很大的一场挑战,倘若作家的手艺不专业、生活经验尚浅表,是没法接招应战的,或者即便接了招应了战,也交不了卷。

  章泥是理性的,也是自信的:既然接了这宗烫手的难活儿,那就索性让它难上加难,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自己的笔从逻辑和艺术上破了这最难的难,也就从文学上破了一个大词的远和重。“脱贫攻坚”做得好不好、成功与否,不是去“脱贫攻坚”的人说了算,而是由被“脱贫攻坚”者来评判打分。为此,章泥决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主体退场,只让配合行动的客体自己来发声。客体很庞大,章泥在极端贫困的一户四口之家中选择了一人,这人就是“大憨” ,本名陈又木。如是的设计、布局,其实已让这个小说成功了一大半。请一位智力和行为不正常者以第一人称来讲自己亲历、看见和听见的故事,其叙述语言和思想观点的陌生化与童话般的有趣性,不正是文学内在规律吗?同为川籍小说家,阿来《尘埃落定》中的麦其土司二少爷,卢一萍《白山》中的凌五斗,都是“傻子”做主角,都获得成功。只不过,章泥的“傻子”陈又木不会说话,且为十岁儿童——仅此,将《迎风山上的告别》判为读者更为广泛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是说得过去的。

  陈又木一家到底有多穷、多难?陈又木告诉我们说,根子是因为父亲是一位天生的独眼龙,因为独眼,孤苦伶仃又身处山区,就成了穷得娶不到女人的光棍。光棍父亲像捡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样,在垃圾堆捡了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智障女人回家。接下来,这个几乎什么都不会干的哑巴女人先后生下两个儿子,成了他和弟弟陈又林的妈。因为母亲的遗传,和贫困失教的底因,两个儿子不仅身体差得几无缚鸡之力,大的一个还成了半哑之人,小的一个完全是位智障孩子。四川东北部地区迎风山上村子里极贫极困的人家不只这一户,还有瘫子家、盲童家、瘸子家,等等。

  这样一家子,这样一山村,怎样去攻坚,为他们脱贫?尤其怎样从“鱼”到“渔”解决乡村贫困的代际再生问题?集中代表省、县、乡各级政府和城镇,两年扎驻“现场”帮扶这个山村,任职村第一书记的小武,是一位来自省城的年轻小伙子。读到这里,我真的是为小武捏了一把汗。这个汗,是非文学的汗,更有文学的汗。好在,一路读下去,读完最后一字,汗终是没有捏出指缝,悬着的心也安全归了位。有的,只是佩服、惊喜和向同道的祝贺。对“脱贫攻坚”这一国家层级的大词之词义,章泥回答了,且是精准回答,像精准脱贫一样精准。

  理解、走近、回答并以文学的样态呈现一个大词,章泥要做的,是将这个大词无限趋小,碎片化、颗粒化,用道德、诚实、谦卑的身姿,以细微、细节、具体、处低的手法,焐热抚软,无缝接通读者的精神血肉与情感气脉,最终实现对“大”的具象解读与本真还原。

  为了如此这般完成创作,在一字一词的文学性尤其小说化操作层面上,深扎功课到位的章泥使出了浑身解数。

  因为是用陈又木个人化的视角与口吻,沿着陈又木成长和山村变化的线性时间在写,章泥就在两个向度上下足了功夫:一是拼命向内掘进,深刻雕画陈又木的内心世界和心灵现实;二是狠力向外展形,大力度呈现其他人的言语波澜和行为冲袭。正是这一对峙的张力与路线,有效安顿了作者叙述方式与结构考虑上易中求难、平中求异的初衷。

  小说的叙述语言是普通话,人物对话用四川话,而叙述中又含有寓言性的诗化语言。这三种语言,鱼一样穿梭、沉浮在故事的水中、结构的水中、氛围的水中,却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奇趣之妙。诗意让章泥的小说辽阔。

  《迎风山上的告别》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脱贫攻坚”小说,但它又不仅仅是一种类型意义上的小说。如果让文本与既定主题剥离,还要给它框定在一个地方,它应该可以在“乡村叙事”板块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是说,作为一部小说艺术作品,即便离开“脱贫攻坚”的政治语境,它依然是成立的。小说在写“脱贫攻坚” “精准扶贫”过程中,还很好地写出了一些乡村事象,比如地方丧俗、礼俗等。一些社会问题也在作者笔下暴露无遗,比如城镇中有不法商人向农民兜售假药、劣凳等假货,比如城乡存在的偷盗问题,比如少数农民急功近利、自私褊狭、眼光短浅、不讲道理、一身流氓习性、文明素质亟待提高的一面——正是这一问题,导致本该获优秀表彰的小武书记榜上无名、名落孙山。还有,好些事情的办成,问题的解决,不是靠一种制度和秩序保障,而是依赖于某一个人的态度、能力与关系。事实上,这些问题,作者只是点出了,却把漫长的解决之道,交给了时间去完成。它们与“脱贫攻坚”一样,都处于正在进行时。正是这诸多立体的夹杂在城乡社会细胞中的异质性因素,让这部由残疾儿童讲叙的小说,又有了成人文学的复杂、残酷、无奈和深刻感。

  小说写得审慎、严谨,步子踩得很实,任何一种果的形成,都有自己的必然的因。每一种风景、物事,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退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后面都有观照到。

  写现在完成时且与我们隔了一层时间的雾岚容易,写正在进行时难。处理一个高远的大词,处理得不好,就成了盲人摸象。值得欣慰的是,章泥用小数据写大数据,写进去了,又写出来了,让我看清了一个大词的呼吸、亲切、毛细血管和全貌,并陷身在文字的温度中感动不休。一部书写残疾的作品,却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一部罕见的不涉爱情的长篇小说,却处处流淌着爱。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