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气与童心
——陈佩秋先生二三事
栏目:忆故
作者:张立行  来源:中国艺术报

霜叶竹禽(纸本) 陈佩秋

  著名书画家陈佩秋6月26日在上海驾鹤西去,享年98岁。有中国美术史论者认为陈佩秋是“近现代海派中国画最后一位大师级画家” ,她的离去也标志着“中国传统绘画一个时代的结束” 。余生也晚,也非专门研究中国传统书画,对于陈佩秋先生的艺术成就本无资格置喙,但因为工作关系,近年来有机会直接或间接地近距离接触、观察陈佩秋先生,深感陈佩秋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更是一位散发着独特性格魅力的出色女性。她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创作之外的“琐事” ,也许令读者更觉亲切,更能从中了解到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真性情。

  

  我所接触的陈佩秋先生,虽已是八九十岁,但总见她戴着一副墨镜,腰板笔挺,步履轻松,英姿勃勃,说话干脆利落。记得2014年参加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评审时,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与我们几个评审聊天说,陈佩秋身上有股女性少见的“侠气” ,也正是在这次评审中,陈佩秋以全票通过荣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我经常想,陈佩秋先生身上这股难得的侠气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造就?但有一点连陈佩秋自己也觉得奇怪,在众多的消遣读物中,她却对中国的武侠小说情有独钟,是个十足的武侠小说迷。她曾经有滋有味地读完了金庸的所有小说。在国内没读完,就趁到美国探亲时继续看。有一年,一位朋友请她和金庸吃饭。席间,陈佩秋与金庸大谈武侠小说,如数家珍,令金庸对眼前这位心仪已久的女画家啧啧称奇,欣然书写条幅赠送给陈佩秋,以表敬意。

  无论是早年求学,还是后来画画搞鉴定,抑或处理生活中的大小事,陈佩秋都将身上的这股特立独行的侠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豪爽率真,刚强自信,勇于挑战,拿得起,放得下,甚至还有点桀骜不驯。凡是她认准的事情,总是义无反顾,绝不反悔,别人很难让她回头。

  还是少女时代,陈佩秋在学业选择上就自作主张:先违背父亲希望她学经济的建议,于1942年考入西南联大的理工科;而后参观黄君璧、张大千画展时,黄君璧的一句“既然喜欢画画,何不去考国立艺专” ,她又毫不犹豫地转投了随战事撤退至重庆的国立艺专。在艺专,著名画家黄宾虹先生教学生绘画课。黄先生的画稿由陈佩秋保管,同学们要借老师的画稿,就到陈佩秋那里。在学习中陈佩秋发现,同学们临黄宾虹的作品一临就像。有一次,她到图书馆去看古代绘画资料,遇到也是教师的郑午昌先生,就向他请教如何学好绘画。郑午昌说:“学画嘛你到图书馆去学就行了,那里有很多绘画资料,你选择自己喜欢的古代画家的作品,自己去学,去临摹。 ”于是,陈佩秋就到图书馆去找资料,看到五代赵干的作品摹本《江行初雪》 ,立刻就迷上了,于是认认真真地临摹起来。

  临摹《江行初雪》 ,陈佩秋花了一个多星期。她琢磨其中笔意:岸上旅客攒行长林雪堤,人驴面目各具苦寒难行之色。寒林枯林皆中锋圆笔,遒劲有如屈铁。树干以乾笔皴染,所画芦花,以赭墨裹粉,一笔点成。白粉作雪点点飘下。小丘及坡脚,亦以淡墨成块涂抹而无皴纹,皆与后人异趣。临摹完毕,她觉得自己只有两三笔有些原作的味道。就在陈佩秋临摹时,黄宾虹看见了,问她:“怎么画这东西,这是匠人画的。 ”可陈佩秋对名师的话起了疑惑。站在《江行初雪》这幅长不到400厘米、高仅25厘米的短短尺幅前,她没有感到“匠气” ,却深深地感佩画家的布景精奇:江上浩渺之意扑面而来,将江天寒雪纷飞、渔家之艰辛,描述殆尽。陈佩秋虽然表面上收起画稿,可心里想,文人画没有匠人画细致,匠人画要比文人画难画。临摹“匠人”的画,一遍两遍都不一定能临像,而临文人画,好多人临几遍就像。

  对于艺术,陈佩秋有自己的见解。她并不盲从,对老师的意见也要反复思考分析,走自己的路。她认为:难画的,我和别人都不容易做到的,一定是好的。再遇到郑午昌时,陈佩秋就向他请教如何认识赵干的画,结果郑午昌说:“赵干的画好啊。 ”两个先生讲的话不一样,更坚定了陈佩秋的想法:艺术应该要有难度,而且应该是高难度的,不是人人都能够弄出来的。而宋人的画恰恰如此。

  

  晚年,陈佩秋先生的兴趣逐渐从绘事转向了鉴定。许多人捧着钱向她求画,还一画难求。但她却孜孜不倦地执著于中国古代书画巨作的重新审鉴,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陈佩秋曾经直率地说,她既不想抢鉴定行当的饭碗,更不想当不赚钱的“傻帽耳” 。只是当前鉴定界随意之风蔓延,学术水平日下,对一些画,明明是假的,却要说成真的,她认为不值得,所以要花些精力去弄弄清楚。要不然,很好的东西说不好,不好的东西当宝贝,是对历史的不负责,对艺术的不负责,对后人的不负责。她是为那些本来是真的东西被当成假的打抱不平。同样也为那些本来是假的东西被珍藏起来而鸣不平。尽己所能,还书画历史以本来面目。这也是对社会的一种回馈。

  但这也许只是陈佩秋先生涉足古画鉴定的一个原因。陈佩秋之所以介入鉴定业,固然既是基于正本清源的历史责任感,但更重要的是她个性使然。陈佩秋是一位聪敏并且喜欢挑战自我的艺术家。绘画只是她个人的精神创造活动,而鉴定则是以她一己的智慧与无数的古人进行博弈,其中的挑战性和刺激性对她应该十分有吸引力。

  于是,陈佩秋以耄耋高龄,不畏权威,不袭前贤,穷数月之功,对早有历史定位的阎立本《步辇图》重新鉴审并提出质疑;对董源的《潇湘图》 《夏山图》 《夏景山口待渡图》三卷反复进行研究,写出论文,进行质疑。

  陈佩秋说:“我的鉴定和职业鉴定家不同,我是以画家的经验和眼光鉴定书画。 ”所谓画家的眼光就是熟悉绘画本身发展变化的规律,对山的皴法、石的点法、水的画法、衣纹的描法等技法以及各种风格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何人首创、何人继承、何人发展等等都需了然于胸。

  

  不过,表面侠气“好斗”的陈佩秋,内里却是万般柔肠,满溢温情童真。记得2006 (丙戌)年, 《文汇报》请时年84岁属狗的陈佩秋挥毫创作了一幅生动有趣的“狗画” —— 《玉犬平安图》 ,由《文汇报》用宣纸进行仿真限量印制,赠送给上海市近90家医院在狗年降生的第一个小宝宝。而原作则进行拍卖,所得款项用来资助上海高校的贫困大学生,以表老人的一份爱心。近年来,在上海的慈善捐助圈内,陈佩秋先生始终是一个活跃人物,各种类型的慈善捐赠会上,常常闪现着她的身影。她说:“人要学会感恩,要知道自己的一切均来自社会,应尽其所能回馈社会。 ”

  陈佩秋这幅《玉犬平安图》 ,虚实相间,气韵生动,略带夸张的小狗造型中似乎还可见卡通的“痕迹” 。记得那次在陈佩秋先生家中采访,她看着自己挥就的《玉犬平安图》告诉笔者:“我喜欢狗。但平时不画狗。谢(稚柳)先生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别人请他画狗,是我给他勾了一幅小狗的底稿。1994年,也就是上一轮狗年时,我也画了一幅‘狗画’ ,并被选作上海文物商店编辑的挂历封面。说起来你不相信,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收藏史努比卡通小狗。 ”

  事情缘起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陈佩秋先生与谢稚柳先生一起到美国探望孩子。有一次跟儿媳妇一起逛商场,在一个专门出售处理商品的超市里看到了一只史努比小狗玩具,陈先生一见如故,高兴得不肯松手,从此她与垂着两只大耳朵、看上去呆头呆脑其实心地善良而又非常聪明的史努比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看迪斯尼的动画片了,当时还配柴科夫斯基、贝多芬的交响乐,非常大气。后来(改革)开放了还看,也爱动画片中的小巫师、小动物、小淘气等,凡是可爱的卡通电影我都看。但小狗史努比的形象最可爱,人性化,跟小孩子一样讨人喜欢。后来我只要出国,就去商场找它,买回来充实我的收藏,日积月累的,也有百来只了吧。 ”后来,史努比玩具也在中国加工制造了,陈先生买起来就更方便了。有个朋友得知麦当劳推出吃汉堡包奖史努比小狗玩具活动后,天天吃,为老太太“吃”来几十只史努比,把她乐得合不拢嘴。陈佩秋经常画画累了,就放下笔,拿起史努比搂在怀里,顿感精神一爽。

  (作者系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汇报社文化中心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