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思想录》:一段历史的见证,一种思想的检视
栏目:观察
作者:刘秀丽  来源:中国艺术报

  对中国文化思想的考察,存在一个技术上的难题:面对如此庞大的话题,从哪里入手才算是切中了肯綮呢?近些年很流行一种期刊观察的方法,以期刊为载体去考察某段历史、某种现象或社会状态。比如郭战涛以《人民文学》为中心考察国家文学的想象与实践,章清通过对《新青年》同人思想分化的追踪探讨上世纪20年代思想界的分裂与中国社会的重组,任瑜通过分析《现代》杂志的话语实践等问题追查上世纪30年代的社会场域,韩敏、靳婷婷等对《收获》杂志与中国当代文学思潮、与上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的考察。

  胡传吉《中国文化思想录》也是一种期刊观察,与以上诸君不同,她所做的工作,不是以一本期刊为对象的单科考试,而是对同一时期国内主要人文期刊进行点面结合的“综合统考” 。从2004年到2015年,胡传吉以一己之力在《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撰写十二年的期刊观察,每月一期一个整版,分主文和个案推介两个部分。

  坚韧的耐力

  集十二年文化思考的《中国文化思想录》真像一个旷日持久的工程。这种做法,在慢时代也许是文人的常态。毕竟,曹雪芹写《红楼梦》 “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蒲松龄写《聊斋志异》 ,自二十多岁始、四十岁初集成帙、年逾花甲辍笔,历时四十余年,都是慢工出细活的写法。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求新、求变、注意力极短的时代里,人们对所有现象的关注都如昙花一现,不管多么轰轰烈烈的现象也基本只能维持一天的注意力,最多个把星期,一个月的关注力简直不可想象。胡传吉这种看似落伍的坚持,体现出一种坚韧的耐力和持之以恒的精神。就这一点而言,《南方都市报》和胡传吉都值得敬畏。

  这让我想起谢有顺回忆自己的大学生活,他曾长时间泡在图书馆里阅读旧期刊。当别人关注当下尚且唯恐不及,他却愿意花这样的笨功夫去面对过去。但在大量阅读过刊的过程中,“可以清晰地了解中国文学发展的脉络,也了解中国文学的现状” 。这样的积存,帮助他找寻到自己的兴趣点,确立人生的方向,并为他以后的文学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感觉的敏锐

  在文学研究领域,很多人已经丧失了文学判断的能力,拿到一篇文章,面对一个作者,他可以进行史料的钩沉辑佚,也能做本事的索引与考据,但他无法谈论文学作品的优劣得失,无法判断所研究的是不是好的文艺作品,无法评论一部作品何以打动人心。这真是件遗憾的事情,也让人感到尴尬。

  基于此,我常常惊诧胡传吉五觉的敏锐。面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动态,面对众多人文期刊里或长或短的文章,她不是光用眼睛去看,而是眼耳鼻口手五觉齐上,仿佛动画里机警的布瑞斯塔,具有“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 ,灵敏地捕捉到那些最值得期待的文字。她不仅做出甄别、提供文本,而且表达对文学的见解。她讲莫言,“语言到了莫言这里,总是有剑戟气、镰刀味,莫言号令天下的手法,既权谋又粗野” 。她讲“迟子建对人世的看法,仍然是温柔中带点倔强,她的期望,通常是得救,至少要留一点点温存” 。她讲“语言艺术的仁爱与同情在哪里? ”“就在‘看到’ ,每看到一寸阴暗,人类内心的疆域就会拓宽一尺。不闻不问,不说不写,有时候,就是变相的残酷” 。我喜欢这种精准而直白的判词。

  洞明与温柔

  《中国文化思想录》中大量对文艺现象、作家作品的评价,像“王朔很会写书,老王是扮鬼扮马的人精” ;“黄礼孩的诗,气质亮堂,富于想象” ;“田耳的小说写得很机灵,善于谋篇布局,含沙射影、插科打诨的功力也不浅” 。于寥寥数言中品评一个作家,这种来自于传统文论的方式,体现出胡传吉的洞明。

  当评论家能够一眼洞穿写作者的长与短之时,他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呢?是急风暴雨、大肆砍伐,还是和风细雨、善意提醒,抑或隐而不表、顾左右而言他呢?胡传吉是真诚的,她充分肯定作者的努力与文本的优越,也不回避写作的瑕疵,不讳言问题的所在。可她又是温柔的,不苛责、多体谅。评邵丽短篇小说《人民政府爱人民》 ,她肯定作者的真诚和细节把握,但也指出情节上的失当,“别说一个老农民,就连一个衣着光鲜、穿着跟干部似的人,不经盘问就走进县政府去面见高层,恐怕也有些离奇” 。面对这样的不妥,胡传吉并没有走向批判,而是“还是宁愿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本不该怀疑的” 。评温亚军的《桃花落》时,她也指出“作者在为什么庄晓然会彻底走向钱这个问题上缺乏充分的说服力” ,原因是什么呢?“没有足够坚硬的身体细节去说明人在钱面前是如何陷入绝望的。 ”大抵这样,胡传吉会直白地指出问题,但也不“唯我是从” 。她或者尊重文本的多种可能性,或者探察写作失误的原因,或者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正经与随意

  《中国文化思想录》乃是刊发在报纸上的文章合集,这样的文章与学院派的研究不同,受众面很广,也更多元,文章就应该写得更好看才对得起读者、吸引得住读者。多年以前,梁启超引领的报章体,就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胡传吉也很有报纸的文体意识。评论家申霞艳经常慨叹胡传吉在报纸上的文体不仅仅把洞见说出来,而且充满灵动、诗意之美。

  虽然为篇幅所囿,这本书的每篇文章都在4000字左右,依然能做到“八仙桌下打猴拳”的自由,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到哪里是哪里。这种于随意处戛然而止的写法,尤其要结集成书,才能够见出文体自由的妙处。倘若每一篇都周周正正,反而不好看。我称这种写法为“既正经又随意” 。

  胡传吉的评论,文字背后作者的性情也很突出。恣意时则洋洋洒洒,逆意时则要言不烦,精神潇洒时字里行间充满神气,内心彷徨时文字也跟着恍恍惚惚。看她的评论,能感受她十几年的心路历程和精神状态。

  这种跨时漫长的写作,我想当然地认为,对于作者本人也必然是一个不断成熟的过程。可是阅读体验表明,胡传吉自2004年5月开始写作,就表现出宽阔的视野和博大的胸怀,她属于一出场就成熟的写作者,譬如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乔峰。回头看,《中国文化思想录》一个重要的意义在于,提供了新世纪以来十几年文学和文化的现场,以及现场背后对中国文化的思考与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