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青花,何以成为解开古典中国历史和命运的密码?
栏目:视线
作者:本报记者 乔燕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瓷器是君子,真的吗?瓷器是历史,真的吗?瓷器是道家,真的吗?

  瓷器是神圣的,真的吗?

  另外,瓷器还和爱情有关系,真的吗? ”

  日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在京举办的“跟着青花回家—— 《青花帝国》分享沙龙”上,著名汉学家顾彬直率地发出一连串阅读该著作生出的疑问。这部著作何以让顾彬发出这样的疑问?从作者江子的叙写,以及与顾彬、冯秋子、阿乙等几位嘉宾的品读交流中,能否获得答案?

  景德镇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是一个放大的景德镇

  一道圣旨,一匹快马,一个受命在瓷器底部刻写的“景德”款识,改写了一个南方造瓷小镇的命运,开启了一个陶瓷艺术王国的历史。景德年间(1004 - 1007) ,宋真宗赵恒把他正在使用的景德年号,赐给了离京师千里之外的昌南镇,景德镇从此开始了苦心孤诣的陶瓷艺术探索新纪元,在岁月长河中逐渐建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美学体系,缔造了一个庞大的“青花帝国” 。

  迷恋于瓷器的光影、形色、人格与历史的江西作家江子一头钻进了景德镇的历史,遍访孕育青花的景德镇所有古窑遗址,亦执著穿梭于北京、台北等青花瓷栖身之地,在故纸堆里探源溯本,用三年时光写就十余万字的《青花帝国》 。“我去其他地方都能触摸到城市的体温,但在景德镇我触摸不到,我不知道这个城市跟瓷器有什么关系,那些人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市场里一件件瓷器,这些对于写作者来说是无意义的。作者要知道这个城市的体温,然后来表现它。这些体温是通过一个个人体现的。 ”于是,在江子脉动的笔下,有日理万机的皇帝、恪尽职守的督陶官、任劳任怨的工匠、个性张狂的画师、匠心独运的诗人、煊赫一时的藏家、远渡重洋的使者……以一朵朵青花之下面目模糊的人群,将那个远去的青花缠绕的帝国拉回人们的视野。

  对江子的文字并不陌生的作家冯秋子看来,江子在繁杂的、散乱的历史里,寻找他要表达的东西,他所寻找的方向和他最后能够抓取的关键的人和事件,对这本书起到了重要的钢筋骨架作用。冯秋子坦言未读著作之前,她一直在想江子会把这个创作处理到什么程度?“阅读之后很受触动,像他自己说的,他想要从物的世界、生活里,寻找到这个物所能够包含的精神的、思想的、文化的、民族特性的,包括土地所有的特质。 ”

  老家临近江西景德镇的作家阿乙感叹,景德镇是江西一百年来重要文化代表,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一本介绍景德镇的书,在文化上形成了一个缺口。“看了《青花帝国》以后,就知道瓷器是个舞台,它承载了江西最有工匠精神、最有故事的一批人,它承载了文化认同。这本书名字叫《青花帝国》 ,写法上也是以一个帝国的形式,是组织比较严密的一个文体结构。我们看到它里面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代表的职业,但包罗万象,一条龙涵盖瓷器生产线,从皇帝到督陶官,都能够呈现。这本书正满足了江西文学对江西本土文化总结的使命、记录景德镇人文历史的使命。 ”

  一个瓷片,一朵青花,在江子那里或许要承载更多。“我写的是景德镇,其实我写的也是中国,景德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放大的景德镇。 ”江子说。

  青花这个符号是无限的,也是无敌的

  “孟子说过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大意就是书能够作为一个人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基本上是书,但是我看了江子写的《青花帝国》以后,我发现他的朋友好像不是书,而是瓷器,我觉得非常奇怪。 ”同样爱瓷的顾彬迷惑江子对瓷器的理解和了解与自己完全不同,“他把瓷器看成生活,他说人要跟瓷器过日子,如果我们不能跟瓷器过日子的话,我们没有什么人生,我觉得很奇怪。他觉得瓷器是一种伙伴,他把瓷器与哲学联系起来。我家有中国的瓷器,包括宋朝、元朝、明朝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它看成我的伙伴。好像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应该有变化,把瓷器跟宇宙、跟自然山水联系起来。 ”在荷兰与德国的边界长大的顾彬说,“荷兰可能是欧洲最早模仿中国瓷器的,我去过那里的一个小镇,我发现那里的瓷器非常美。瓷器帮助中国跟所有国家、世界连接起来,瓷器也把我们和宇宙连接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 ”

  《青花帝国》描写对象的文化意味和写作者对文化的体会、体验、揣摩、提升在冯秋子看来都具有丰富的文化意义,并且在她眼中这本书描写的对象对中国人来说是经典的艺术创造,“之所以称之为‘经典的’ ,是因为有生长的土地和生长的民众对它的认同,中国人对瓷的珍惜程度,就像好莱坞养育了美国人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趋向,还有美国戏剧现场培育了一种市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青花瓷培育了中国人的情趣、审美及生活中够得着的、近切的、创造性的东西。直到现在,普通中国人对一个陶瓷的碎片也特别珍惜。一个碎片,那么局部,像镜头一样,传递的东西却非常多。 ”

  瓷是国家的使臣、时间的卧底。在江子眼中,瓷是诗,也是史。肯尼亚一个古城遗址考古出土的一块青花瓷片,可能隐含了明朝太监郑和曾率船队穿过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的史实;景德镇出土的一只打碎的青花蟋蟀罐,可能是解开那个喜欢斗蟋蟀到狂热地步的明宣宗隐秘内心的符码。

  瓷是生活。江子说瓷是我们手里端着生怕打碎了的瓷饭碗,是乡间巷子拐角处、池塘烂泥间不小心割伤脚的碎瓷片,是插花的瓷瓶,是宗祠里的香炉。瓷的生成与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相合,坚硬如铁又脆弱如冰,卑微如泥土,又是高贵的礼器,瓷有碎尸万段也不肯腐烂的儒风,也有默默无语清静无为的道骨。所以,瓷又是哲学与艺术。

  在景德镇,能在瓷上画上三五笔的,都有在画面空白处吟诗题款的本领,天天在瓷上为青山着色,为绿水描魂的他们,内心涌动着对美好世界的爱意与诗意。走近景德镇的江子发现,景德镇一年生产的诗歌作品,可能会比一本《全唐诗》中收录的唐诗总数还多。中国内忧外患的上世纪20年代末,在窑火萧条的景德镇,一群民间瓷艺人却依然相约每月月圆之日,共赴景德镇珠山附近的文明酒楼的“月圆会” ,谈瓷论画,吟风弄月,在凋敝的世界中执意构建自己的理想国的他们被誉与“竹林七贤”“扬州八怪”相似的“珠山八友” ……

  “艺术是瓷器碎了依然怒放的一朵青花,是景德镇古窑里永不熄灭的一点星火。 ”在景德镇,江子感受到艺术从来就是任铁骑战火也摧毁不了的坚韧存在,超越了和平与战争、生与死、贵与贱、爱与憎。因此可以看到在江子笔下,青花,不仅是从唐代就隐约出现的蓝彩,到元代景德镇用进口的苏麻离青钴料融合磁州窑的釉下彩绘技术开发的全新瓷艺等现实存在,更是一种凝结精神的意象。如他所言,青花作为中国重要的文化符号,联系着古与今、庙堂与民间、东方与西方,它是无限的,它也是无敌的。从中我们或可感受到,经高温淬炼盛开于瓷壁上的青花,何以抵抗时间的力量,成为永开不败的东方文明之花。

  由此,或许更能理解江子以心中的景德镇,去接近我心中青花环绕的中国:“当我们一再地被生活放逐,我们童年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面目全非的时候,文化也许是值得我们信赖和依偎的故乡。跟着青花回家,就是沿着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瓷器的指引,回到以艺术、温润、安静、蓝调为特征的古典中国文明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