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田园的挽歌与祭奠
——解读傅菲散文集《故物永生》
栏目:视线
作者:袁演  来源:中国艺术报

  傅菲是一位有着自觉的文体意识和创作情怀的散文家,出生于赣东北农村,对乡村生活的体验极其深刻,他以散文家的血气和精神内核,构建出一个力量与美感并存的文字帝国,以悲悯之心关注草根人物的生存状态,通过对底层、沉默的弱势群体的关注,折射出生命的隐痛与荒凉,体现了普通人身上凸显出的纯真人性和美好品质。读者通过他的作品,可以体会到一种由爱而生的人文关怀。此外,他的散文中还蕴含着强烈的在场感——通过生活层面、身体层面、自然层面以及灵魂层面的多层次交织与碰撞,从不同的角度感悟生活,放飞自己的内心世界。傅菲的散文是用生命去体验的感受性文字,通过大量的灵魂与灵魂的对话、灵魂与肉体的反思,在饱尝人间烟火中,给人一种活色生香、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在真实、接地气的写作中透射出其文艺风格和哲理蕴含。

  近几年是傅菲散文创作的井喷期与丰收年,傅菲的散文集《故物永生》是献给诗意田园生活的一曲挽歌,它由描写床、木箱、碗、泥、土墙、瓦屋顶、门等二十六种故乡旧物的文章拼贴而成,呈现出一张张令人温暖熟悉、亲切动容又不忍心痛的乡村肖像画。在传统乡村生活的标志物日渐式微的现状下,傅菲要把这些南方常见的器物和菜蔬等故物,分门别类地收集在笔下,收藏在记忆中,散文集从生命最初的栖息地“床”和“摇篮”写起,沿着作者的足迹,我们从屋舍、土墙、门、来到水井、院子、瓦屋顶下……最后一篇写“木棺:生命的最后仪式” 。笔者以为,这一布局安排是有着精巧寓意的,从生到死有多远?从器物上看,不过是从摇篮到木棺的距离。傅菲在这部散文集中,通过系列故物完成了对故乡生活史诗般的全记录,最后一篇对木棺的叙写,是对行将消失的古老乡村生活的终结隐喻,他痴迷于把散文舞台定格于枫林村这一狭小的范围,那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在那个时空中静思沉淀,默默地、不辞辛劳地让一个个乡间人物的面孔在内心发酵,经由这些故物构成的通道,不动声色地抵达了乡土中国的灵魂深处。

  《故物永生》呈现出山水田园般的烟火气息,是对生态环境未被破坏年代的乡村生活的生动写实,故乡的一砖一瓦、一粥一饭、一人一事、都被镌刻在这二十六种旧物当中,他对故土日常生活的记录,类似工笔画般的细腻描绘,可以想一想《清明上河图》的笔法,在《故物永生》中,作者给出的是枫林村的这般景象。跟随作者的文字,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人物的每一次呼吸,食物的每一缕香甜,树木的每一丝清新……文字朴实无华而极具画面感:“米羹水白漾漾的,面上浮了一层泡泡,噗噗噗噗,浮上来又灭,灭了又浮。白气在钵内沿卷来卷去,米翻上来,沉下去,又翻上来。汤勺沿钵底转来转去,搅动,米涌出水面,米边透明,米心透白。羹水灰白,往中间翻卷,泡泡拥挤在钵中央,形成漩涡。 ”在作者笔下,泥、墙、粥等故物都是肉身的某种存在方式,这一点在多个篇什中都提到了,在乡村生活久了,就慢慢浸润到他的呼吸、气息和温度中,作者对故物的迷恋已深入骨血之中,须臾不可分离。然而,成年之后的他,终究还是逃离故土奔向了城市,对此他很纠结,内心有着尖锐的矛盾冲突: “枫林的地下有我长长的根须。每次写到枫林的时候,我会无意识地用左手按住胸口。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可耻的人。 ”因为在城市中生活的作者,灵魂已无处安放,因为“城市鼎沸,却没有温度。乡村寂寂,却浑身柔软” 。

  散文集的语言风格诗化而充满哲思,在作者呓语般的诉说中,读者情不自禁地就走入了枫林村,嗅着泥土的芬芳,感受着来自大自然的鸟语花香,同时,也感受着乡村的落后与闭塞。木箱、水井、土墙等故物都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有了“大地的元气和精气” ,是我们的“神龛,也是离我们最近的宇宙” 。充满烟火气息的乡村,也并非世外桃源,很多悲剧的发生,与封闭的环境造成的狭隘意识息息相关,作者对系列故物的描写不是就事论事,而是由枫林村的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故事编织、连缀起来的,其中一系列女性形象尤为引人关注,她们多为受害者形象或呈现出负面压抑的情绪特质:有迫于生计而出卖肉体的已婚妇女( 《米语》中杀猪佬的老婆) ,有因丈夫身体疾患,生理上被压抑良久而去偷情的女人( 《鞋》中的荷香) ,也有好吃懒做不守妇道故意出墙的妇人( 《木棺》中的翠翠) ,在描写这些偷情事件的时候,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情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有着对小说笔法的借鉴,运用得比较成功!而在每一篇散文的结尾处,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诗歌的表现手法:“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有一扇属于自己的门。有人在门里,等待我们去敲门。我们也在门里,等待门环叩响。铛——铛——铛——有些门,我们已经无法敲开。 ”在诗意的语言中,作者流露出对生命的眷恋和热爱:“在床上,我们相逢。和世界相逢。和父母相逢。和兄弟姐妹相逢。和好友相逢。和我们相爱的人相逢。和我们的孩子相逢。 ”

  在整部散文集中,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床》 《灯光》《木箱》 《粥》 《糖》 《泥:另一种形式的生活史》 《土墙》 《瓦屋顶》 《门》 《院子》 《木棺:生命最后的仪式》这十一篇,它们向读者展示了乡村生活的不同切口和侧面,使人从纵深处了解到乡村生活的多面性和烟火气息: “油烟味是一种混合的味道,有油味、辣椒味、生姜味、爆热的粗盐味、有柴火味,有沸腾的水蒸气气息,有熏肉的烟熏味,有暖烘烘的气息,这样的油烟味,是一个家园的缩影。 ”在作者的精神世界里,故乡的旧物永远活在他的心中,也许这就是“故物永生”题旨的意义吧,在散文《瓦屋顶》的结尾处,作者构建了一幅诗意田园的理想生活梦境: “我要一块地,再建一栋房子,在溪涧边,修一个四合院,盖瓦房,种上柚子树、橘子树、枣树,墙垣边上种野蔷薇和忍冬花,还要种一片桂竹;屋子里有四角方天井,天井铺鹅卵石;院子里引入山泉水,筑一个鱼池,鱼池里有荷花。外加三亩菜地。 ”也许这样的梦想有些不切实际,也许作者发出的呼声有些微弱,但即使无力改变现状,他描绘的美好画面,也给我们逼仄压抑的都市生活中带来一股清流,滋养着我们日益干涸的心灵!

  散文集《故物永生》对于身体叙事手法运用娴熟(即前面提到的把故物比喻成肉身的某种存在方式) ,同时对小说与诗歌笔法的借鉴,是在有意识地进行跨文体的散文实验。好的散文是有疗愈作用的,散文家会不经意地剖析出内心深处的生活体验,从而把读者融入到文章的筋骨和血脉当中去,化作精神的力量来抚慰受伤的心灵。傅菲在这方面做得比较成熟,他的语言不雕琢、不浮夸,如诉说家常那样,自然而然地就带出了对生命的思索和追问,在日常叙事的缓慢节奏中,引领读者留存住永恒的精神家园。故物终将消亡,精神永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