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追忆秦楼月
——陈彦长篇小说新作《主角》的叙事艺术
栏目:探索
作者:肖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陈彦小说新作《主角》毋庸置疑会成为新世纪文学“陕军”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

  与贾平凹《秦腔》比,它不琐碎,不繁琐,故事线的运转轴心和情节逻辑极其清晰,节奏也跌宕起伏,一点不黏稠。

  至若毕飞宇中篇小说《青衣》乃至李碧华《霸王别姬》之类的“戏子”形象类型文本,看似故事弧度一波三折,但终究结构力度、时空跨度、人物群像、心理维度和文化附加值略显单薄了些。经典戏中戏则非白先勇《游园惊梦》莫属,台北与上海、现代与古典两个空间的稳固并置而又显得主题生硬单一。而以梅兰芳、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戏曲艺人或作家为主人公的传记类则另当别论。

  《主角》开篇从一九七八年农历六月初六开始,这也是一个民间闺女回娘家的吉祥日子,俗话说“六月六,一刀肉” 。从此也见得出叙述者和作者推敲小说开头艺术上的良苦用心,即以易青娥为主体的女性史诗。

  《主角》史诗意义在于将当代文学前三十后四十年的断裂壁垒与历史文化传承造成的沟壑彻底打通,从此并无阻隔,毕竟文化一直熏染持存于具体的个体人之身上。文学为人学,文学也是人类学。一九七八年为当代历史走向的转捩点和缝合线,而绝非断代点。从此分为两个矢量:涉往与顺承,而合辙于历史正当光明轨道,绵延不绝的个人记忆书写也成了《史记》式纪传体传统的赓续与彰显。 “ 《主角》当时的写作,是有一点野心的,就是力图想把演戏和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 ,堪为至理。

  一九七八年既是“伤痕”“反思”和“改革”等当代文学叙事的新起点,也是后继文学叙事不断予以吊诡反转的类型化母题,只不过上世纪90年代后史诗叙事主人公的历史从此不再如上述那样神话化或原型化了的,而是具有温度和厚度,缀入立体感和细节化的日常生活微观史。也因此,预叙成了《主角》结构经纬的针线,也是解谜的扣子, “改叫忆秦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那是一个叫秦八娃的剧作家改的” 。

  陈彦写人手法高妙,除了苟存忠、周存仁、古存孝、裘存义这“忠孝仁义”四大代表外,他更善于调遣形形色色人物。人如其人,名如其人,名字的文化韵味十足,而“忠孝仁义”的古老中国文化道统所支撑的文化质素,于其大厦将倾之际,从此被打捞出一种掺杂着泥土气息和市井烟火的厚重而悲怆的文化乡愁,由此小说整体的寓言意味也香醇可人。循此叙述者耙梳着遍地废墟和朽蛀箱笼,从此发掘出一枚枚碎片,于擦亮并滋润我们回眸的瞬间,难免令人慨叹于时代进步之同时,也叹惋于我们所一度弃之不顾的那些美丽精华。

  莫言《檀香刑》中高密“猫腔”大神孙丙的表演,可谓酷烈怪诞,脸谱化现象却也凸显,且少后台微观生活,而《主角》则从女主易青娥的出身到厨房等后场,慢慢转到前台、配角和舞台中央,进而楔入其驳杂幽秘的情感领地及社会关系网,颇似“耶稣受难图” ,可谓一阕阕契合草根逆袭之路的拼图版,更是一幕幕吻合家国人物盛衰之道的悲喜剧。

  而陈彦摹绘人物技法上则注重对子关系,既令其互补,又形成对比。易青娥与封潇潇,是否隐含“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典故暂不清楚,却也昭示了二人情感上的发展趋向和命运走势。至于楚嘉禾,“出家/出嫁”抑或“出家伙/初嫁祸” ……谁知道呢。文学戏剧艺术中的对子关系往往是喜剧的素材,最为典型的则是朱团长和郝大锤、师父苟存忠与看库老汉。对子关系一般以另一方死亡而宣告终结,喜剧倏忽变成了悲欣交集、生死难料的伦理剧。除了对子这一现实主义文学常备不二的“矛盾体”之外, 《主角》主要人物经营方法仍以古典文学戏曲“才子佳人”模式中的三角关系为基座。除易青娥、封潇潇、楚嘉禾三角外,另一组三角则属于胡三元、胡彩香、张光荣间纠结错杂的关系。

  如此世情描述决然与古典戏曲文学构成了互文。所谓人生如戏,戏梦人生,戏里戏外,于文本间隙上演;亦真亦假,亦实亦幻,梦幻人生从此堪为人生命运之缩影,难分轩轾与你我彼此。主人公的命运与戏曲中人物的命运从此互文对照,参差毕现。

  既然剧团的日常生活史,也意味着宏大叙事时间甫一开始即让位于日常生活实践。 《主角》叙事时间标记符最明显的就是“这天/那天”之间的交相呼应,如此让生活充斥了烟火气,令主人公雕像从写意而为写实,他们血肉热腾丰满,毛须栩然如生,皱褶凹凸有致,混同照相现实主义者的油画。这种现象学式的还原法,也是历史与记忆书写、虚构与想象的人类学实践之间结合得较为完满并回归俗世主义的小说本源。讲故事的声音依然在场,“从前有”这一有字句和“她在×× ”这一存现句,两大来自民间故事叙事传统的叙事句法,若隐若现于字里行间,也不难寻绎出隐含叙述者与作者的某些宿命论调和悲欣交集的情愫。

  互文性叙事手法还表现为演员身份的主人公与戏曲人物如杨排风、白娘子、李慧娘之间命运休戚相关、共同成长。此外叙述者与故事以及人物之间的默默交互、两大指示代词“这那”之间的交融,未尝不是另一种互文性手法。

  最重要的互文性莫过于叙事主题和结构,即李白《忆秦娥》与整个人物系统、小说主题之间的大互文。秦娥后来嫁给仙人萧史,而易青娥与封潇潇难免一波三折。李白《忆秦娥》上下阕本然与陈彦《主角》先后结构上互文,即以省城为分界线,上阕步步走高,却也步步惊心,一帆风顺,也一唱三叹。秀美单纯,浪漫抒情,可谓上世纪80年代整体文化语境的写照,那时商品经济刚刚涌动,处处改革春风荡漾。

  而《忆秦娥》下阕则自春到秋,由盛转衰,无比伤感,悲从中来,“咸阳古道音尘绝” ,可以预料到易青娥与封潇潇关系也必然遭受悲凉跌宕,由此令整个文本结构张力十足。

  “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风、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 ,大概预示了《主角》最终结局。或许背反于李白《忆秦娥》的主题预设,却未尝不是《主角》的前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