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历史 回望青春
——作家葛亮、张悦然关于新作《北鸢》和《茧》的对谈
栏目:创作谈
作者:本报记者 金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张悦然

葛亮

  七年前,青年作家葛亮和张悦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过往历史,葛亮的故事来自于家族故事,而张悦然则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小说,历史的传承在新一代写作者身上有了不同的阐述。2016年,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葛亮与张悦然分别推出了新作《北鸢》和《茧》 ,完成了一次青春的告别。不久前,两位颇受文坛关注的写作者面对面坐下来,在北大畅谈了他们写作历程中最重要的这两部作品。

  葛亮影响力远至两岸三地。《北鸢》是他历时七年,首次追溯祖辈身世,以太舅公陈独秀、叔公邓稼先、祖父葛康俞等家族长辈的人生故事为部分原型,以商贾世家子弟卢文笙的成长为主线,将波诡云谲的中国近代动荡史寄予两个家族的命运沉浮,书写中国20世纪上半期丰盛起伏的断代。岁月涓流,终汇成心底江河,“再谦卑的骨头里也流淌着江河” 。

  张悦然是非常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80后”作家。 《茧》成功地跨越了作家青春经验写作的过往,用更为素朴的写作直面一个成长的阴影。张悦然借助两个人的双声部叙述,带领读者看见了他们匮乏而又压抑的青春,同时也跟随他们窥探到父辈间纠葛的恩怨。

    有些东西注定会被记录

  与历史、长辈相关的写作,渊源来自何处?葛亮说, 《北鸢》的写作是源于一本书:祖父葛康俞教授的艺术论著《据几曾看》 。这本书成书于上世纪40年代,在四川江津完成,但是出版已经在半个世纪之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本书里点评到的中国书画珍藏有半数以上流转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所以它的出版遭遇一些波折。“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可能是家事,但是中间折射出某些关于时代乃至历史格局的变迁,这对家族中一个年轻人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葛亮说在创作这部长篇的过程中,他身上常常会有长辈的期许,他们希望葛亮去完成这本书,完成一次跟祖辈之间的对话。“特别是在成书的这几年之内,祖父的老朋友,比如说王世襄先生、范用先生陆续离世,对我而言,他们的故去不仅是个体的消逝,也是时代的远去。留存一个家族的记录,进而也是在做一些文化保育方面的工作。所以在书写的过程中我是心怀敬意的。我试图去接近有关那个时代的、有关祖辈的林林总总,也日渐感受到那是可以在当下深入抵达每个中国人的精神记忆,这可能是我去致力完成的缘由。 ”

  对张悦然来说,她回望历史的过程中则没有葛亮那么强烈的责任感。她的父亲,包括她的祖父,都没有试图在她那里寄托什么样的期望。“虽然我的父亲是大学中文系教师,但是却从未希望我成为一个写作的人。我觉得他给我最大的帮助就是,从来没有试图塑造过我。 ”张悦然经常讲一个笑话:因为父亲是研究现代文学的,所以家里最郑重的位置上放的书是《鲁迅全集》 ,但是因为它总是放在最郑重的位置上,又看起来特别声势浩大,所以张悦然一直没有去翻。终于有一天全书架的书都看完,实在没书翻了,张悦然打开《鲁迅全集》 ,结果一个东西掉到地上,一看,是家里的存折,她立刻明白,父亲很爱看书,某种意义是靠现代文学吃饭,所以把存折放在《鲁迅全集》里面。但是同时也意识到,父亲相信她绝对不会翻《鲁迅全集》 ,才把存折放到里面。“这就是我们微妙的父女关系,就像我写《茧》这个故事,他从来没有希望说你要不要写这个故事,他讲的时候,已经是用他勉为其难记得的一点点的内容,以随口一说的闲聊的谈姿传递给我。但是这个故事在我心里不断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所以张悦然觉得,有些东西可能注定会被记录下来,或者注定以某种方式被传递下去。这不一定是某个人的意志,这可能是事物本身的一种。“所以我在记录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并没有特别强的使命感,重要的是我觉得它对我自己意义很大,因为通过记录这件事情,我更了解父辈,而我只有更了解父辈才有可能更了解我自己。 ”

    写作开始于异乡的刺激

  葛亮与张悦然的成长经验十分相似,都是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在城市长大,又有远赴异地求学的经验。但二人对陪伴自身成长的城市的感受显然不同。葛亮生于南京,得益于南京的“六朝烟火气” ,对于故乡的牵系比较多;张悦然虽然成长于济南,却是在大学的家属大院长大,相对独立的“小社会”使张悦然在写作上少了一些与整个城市的羁绊。

  在葛亮看来,南京有不少文化标签,比如六朝古都,李商隐说“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 ,这是南京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的轮廓。但葛亮认为,这个城市的朝代更迭之频之促,会令生活其中的人,对历史缺乏严正的谛视感,甚至追索的冲动,南京人少有昔日皇城子民的肃穆心态。但另一方面,因为历史的元素以日常的方式深深沉淀入城市的肌理,对他们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的,日积月累间构成人的气性,这在日后自然流露于文字,造就写作的温床。而在葛亮到了香港以后,多元文化的撞击与拼接气象鲜明,对一个青年人人生经验的影响巨大。 “我当时在港大读书,身处香港的旧区西环。这一区人情世故间还有着温情脉脉的街坊感,节奏舒缓。而咫尺之遥的中环,则已是明信片式的香港图景。高楼鳞次,瞬息万变。新与旧之间的文化界线如同锋刃,会造成对某种创作的刺激,促使你去表达。我开始了写作。写此地,也因此躬身返照,写故乡。 ”身处香港,让葛亮认识到了历史与当下休戚相关的意义,随后渐渐建立他的史观,反思俯拾皆是的南京历史,于是写作出了《朱雀》《北鸢》 。

  对于张悦然,她认为自己是归属感不强的人。不过在她十八九岁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时候,依然产生了非常强的乡愁。“也许是因为新加坡特别小、特别炎热、特别安静,是个很有个性的小岛,所以在那个地方跟葛亮很相似的是,真正的写作其实开始于异乡。 ”张悦然说,她最开始的写作、最开始的小说是在新加坡完成的,那时候会有一种乡愁和迷惘,对未来的一种看不清楚,因为看不清楚而对自我价值怀疑。“我跟葛亮不同的是,他选择留在香港,留在刺激他写作的地方,但是我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北京。 ”

  历史不只属于一代人

  《北鸢》和《茧》都是回望历史的小说,在处理历史的真实与虚构上,葛亮与张悦然会有哪些不同?

  谈到这个话题,葛亮说,他在创作《朱雀》时,曾跟非常尊敬的前辈作家有过一个对话,说他非常羡慕前辈这一代人,因为他们是历史的在场者、记录者,而自己在处理历史时更多的是依赖想象。 “但是在写《北鸢》的时候,这种情形发生了变化,因为某种意义来说,写作这本小说心怀对祖辈的敬意,它会要求自己变成一个历史的在场者。 ”葛亮说,历史的细节就像工笔一样,需要一丝一线的描摹,这种描摹的过程当中,对他自己而言意义也很大。他觉得,当写作真正进入到历史的肌理当中,在演绎历史细节的时候,也已经慢慢凝聚构造自己的史观。在《北鸢》里面,因为从家庭本位去写,所以不但是写历史人物,也是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长辈。以此为端点,进入家庭的日常细节当中,去考察历史书写的问题,随之迎刃而解。

  张悦然写作《茧》,里面写到父辈和祖辈,同样遇到历史真实性的问题。 “需要做很多功课,但我更想说,历史不是只属于一代人,而可能是所有人共同的历史。 ” 《茧》出来后,有些人质疑张悦然,你不是亲历者或者不是属于你这一代的历史,为什么书写它?张悦然说,这个观念她并不赞同,历史不是某种话语权,不是只属于一代人的财富,历史和我们每天的生活、和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世界都有关系。

  长篇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模拟

  就在这次谈话的前一天,张悦然说她和葛亮谈到一个话题,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对话。张悦然问: “你的颈椎好吗? ”葛亮回答:“不太好。听说第三节和第四节一定要保护好,不然坏了会非常麻烦。 ”于是,两个人非常认真地就颈椎问题谈了很久,然后瞬间意识到,他们是不是已经进入老年作家行列?葛亮说: “对于写作,我已深深感到不仅是脑力活,同时也是体力活。 ”那么对于长篇小说这种既耗精力又费体力的创作,他们各自又是什么态度?

  对于葛亮来说,写作会成为在相对比较匆促的生活节奏里的一种自我沉淀,也会变成日常需要。“有时候写作本身会使你的心境慢下来,除了在假期可以有大块的时间写长篇之外,在日常状态中,还是要保持一种写作的状态。当写作书写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你生活中的一种意义,甚至于它对我而言成为一种自我减压的方式,或许这样的写作才会长久吧。 ”

  在张悦然看来,长篇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模拟。“对我来说要达到这种现实生活模拟的效果,可能它本身必须具有一种生活的感觉,需要具有一种日常性,必须是我真正每天在里面待着的场域,如果我不能每天待着,可能不能把更有生活质感的细节代入或者注入小说情节里面,所以对我来说每天要在小说里面待一会儿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张悦然说,有时在小说中也会迷路,她不像葛亮很多时候小说是有准备和构架的,她的小说会犯很多错误。 “可能一开始规划向南面跑,最后完全向北跑。我特别喜欢在小说中迷路的这种感觉,因为我们在每次迷路或者重新确定自己道路的时候,才会有一种惊喜,才会明白这是我想要了解或者想要探索的东西。 ”张悦然说,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写作,是在文学的某种庇护下长大,以后也会在文学的庇护下变老,所以活着的意义一定包含着写作或者书写这件事情,也只有通过不断的书写才能够证明或者找到自己活着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