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咏叹与起舞》:新东方主义芭蕾的萌动
作者:孙豪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现代芭蕾《大地的咏叹与起舞》剧照  时任  摄

  中央芭蕾舞团与诺伊梅尔的新作《大地的咏叹与起舞》 (下文简称《大地》 )上演了。作为世界一流的芭蕾舞团,再次与世界顶级芭蕾编导合作,确实引起了国内很多业界人士的关注和期待。这部满怀热情和自我革新精神的舞作,拨动了许多观者的心弦。

  “天作之合”

  《大地》明显是一部带有东方色彩的作品,或者说,它本身就是西方社会理解东方文化的产物,只不过它最终用交响芭蕾展现出来,才显得那么“西方” ——就好像是“吐司炒饭” ,本来是中国的饭菜,用点西式的烹调方法,再贴上现代食品的标签,端上西餐桌,就自然西方化了。

  《大地》的音乐创作与东方有关,尤其是作为舞作灵魂的《大地之歌》 ,被明确地标明主题来源于中国的唐诗,包括妇孺皆知的《静夜思》 《枫桥夜泊》 。作曲家马勒用最纯熟、最丰富、最地道的德奥音乐作曲技法,重新将中国人历来吟诵的悲欢苦乐,与自己所亲历的苦难,一同浇筑成气势磅礴的恢弘乐章。

  《大地》舞蹈创作的来源是东方,这一点想必诺伊梅尔并不会否认。正如他在题记中透露出来的那样:“在《大地之歌》的交响乐中,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中国音乐的元素的,因为也存在这样的桥梁,让我们从中找到中国的韵味。 ”在做舞美设计之前,诺伊梅尔还认真地研究过中国唐代的建筑、艺术,以及中国画的风格。仅从舞者服饰上刻意彰显的民族特征,就能看出它的“中国性” 。

  如果说诺伊梅尔的《大地》本来就想刻意表现西方人眼中的东方,那么此次与中央芭蕾舞团的合作,应该说是“天作之合” ,可能对大师来说是“正中下怀” 。中芭一贯严谨、认真的作风和灵秀、细腻的气质,与诺伊梅尔的风格很相似。这种投缘,用东方人演绎西方人眼中的东方,还多少有些人类学“观照他者、理解自他”的意味。

  新动力、新句法、新平衡

  从技术的角度而言, 《大地》的舞蹈语汇是极其丰富且复杂多元的。它不再限于传统芭蕾原有高度程式化的行进、跳跃、旋转的动作,也不是简单增加一些生活化的、风格性的舞蹈动作,而是创造性地发掘了一种新的动力,一种“去地心引力”的动作体系。可以感受到,舞台上舞者身体的线条,已经不再强调芭蕾的“直” ,也不是大多民族舞蹈中简单的“曲” ,而是增加了许多“折” ,难以自我平衡、只能靠其他力量犄角鼎力的“折” 。

  这种非自然的折线,加上翻滚、爬行、狐步、弓背、托着步子前行等一系列反常的动作组合,使得整个舞台看起来像是太空中的某个空间,所有人都像在一种失重状态下行动,所有动作的势能不再是强调直立向上的,而是朝向多个方向。这是对传统芭蕾的大面积革新,除了代表性的时刻紧绷的脚背和偶尔出现的跳跃、旋转可以显露出传统芭蕾的血统以外,余下都是新的。

  就像一门新的语言一样,诺伊梅尔的创造,不是仅仅在最基本的语素上尽最大力气丰富多元,同样在最根本的语法结构上进行了重构——短语结构有变化,句法也有变化,章法还有变化。这大概就是整个舞蹈作品总让人感觉新颖别致的地方——它已不是单纯地围绕着音乐的句法,用重复、模仿、裂变的方法发展动机,用简单对称、循环、平行的原则组织结构,而是用一种近似独立于音乐的句法结构,以“神合”而非“形合”的状态,与音乐对话、交融在一起。加之马勒音乐本身对声乐和器乐的多线性结构处理,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歌、舞、乐独立共生的机理。

  新动力创造了新语汇,创造了新句法,也创造了新平衡。整个作品一眼看去,虽然奇异,但并不断裂,并不失衡。每一个静止的画面都有一种重构的平衡,从线条上、色调上、构图上,不会有倾颓侧倚之感,每一段时间的流动也都有相对的平衡,线条的显隐、色块的腾挪、气韵的吐纳,都保持着非对称式的自然的平衡。这种平衡,打破了一个旧的组织原则,重新建构出一个新的美学体系,形成一种新的舞蹈逻辑。

  虚、淡、散、含、离

  《大地》的美学观是新的。它不再是传统芭蕾的写实风格,不再是浓郁的欧洲风尚,不再是地道的西式品味,而是带有许许多多的东方色彩和宇宙精神。突出的表现是,它不再集中、写实、程式化,而是增加了更多的抽象性、简约性、开放性、内向性、流动性。这些特性,可以用中国美学中的“虚”“淡”“散”“含”“离”等词汇来概括。

  “虚”是抽象、概括的美学观。音乐是抽象的,舞蹈也可以是抽象的。抽象的表达不仅深刻而且准确,太多具象的描绘不仅易于流俗,也易于顾此失彼,挂一漏万。可以说, 《大地》在艺术表达上,肯定不是具体的、形象的。它没有鲜明角色、没有故事情节,只有暗暗涌动的情绪。它不直白诉说,只是给人一种暗示,让人猜想,自己给自己寻找答案。这种抽象,让《大地》有了更多的哲学性、思辨性。

  “淡”的对立面是“满” ,留出足够的空间,才能让视觉形象更鲜明,思想表达更集中。舞台场景、舞蹈组合、音乐织体、灯光色调,都要求有合理的布局,疏密相宜,进退得当。 《大地》的色调是淡的,舞者身上纯一色的白、布景中深沉的黑、道具草坡青翠的绿,都是极简的大色块组合,剩下的除了空间,还是空间。这种“淡”不仅是物质的,而且是心理的,一种心理上的开阔与留白。

  “散”是结构特征,时间、空间的结构特征。舞蹈是时间的艺术,这种在横向流动上此起彼伏、动静相宜的韵律感,不再是传统芭蕾的方整形结构了。随着情绪的变化,它延伸出各种比例关系,形成紧密组织在一起的各式数列组合。空间上更是如此,舞台上不再有可以聚焦的中心,不再有对称平衡的排列,流动的画面时时给人一种“散点透视”的构图感。

  “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是东方艺术的特色。知其白,守其黑,保持一种势能,比实现这种势更有力量。这是一种内向性的有生力量,强大而不露锋芒。 《大地》有这种力量。从头至尾看,舞蹈从没有用某种歇斯底里的情感宣泄来刺激观众,而是隐隐地、柔柔地、款款地将想要表露的某种情绪从观众心中勾出来。这种向内部挖掘的含力,以蓄势待发的姿态,为作品带来了强大的感染力。

  “离”是一种组织原则,不强求统一、不强求融合、不强求抱团,各自独立,和而不同。“离”不强求合,但恰恰是不强求合,才达到合。这是中国艺术的一种品质,杂糅所有看似要离的东西,最后合在一处。《大地》有这种品质。舞段中有许多看似难以统一的形象,最后通过相同的意境融在一起,得到统一。这种貌离神合的组织原则看似无意,实则有心,融汇“虚”“淡”“散”“含”各种技术,可以说是取法巧妙、手段高明。

  清静、崇敬、纯净

  “新东方主义”的命名,是为了与20世纪早期就已经出现了的那些新芭蕾所声张的“东方主义”相区别,才特意提出来的。与《春之祭》 《火鸟》等现代芭蕾作品一样, 《大地》也带有强烈的东方主义色彩,具有自然主义、极简主义的审美情趣,蕴含着神秘主义、虚无主义的哲学观念。但是,又与前者不同, 《大地》彰显的是一种更加主体性的东方主义,这种东方主义更加深刻。

  虽然20世纪的新芭蕾已经表现出了许许多多的东方色调,但是西方舞者的姿态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性的,至少是怀着猎奇心理去观察、去评判、去猎取的,没有真正用平等的姿态去认知、去理解、去体悟。东方主义的舞蹈在被赋予神秘主义、自然主义的同时,主要被强调的是它的原始主义——一种略带嘲谑意味,变相等同于“落后”的特性。

  与此相反, 《大地》在这方面,在心理上、气质上、行动上是有明显的突破的。作品真正用一种学习、理解、反观、内化的姿态来展现东方文化。虽然仍是在西方的视野下,但《大地》用渴望融入的真心,真正探求东方世界,进行芭蕾艺术的创造。

  从美学上来说, 《大地》不再简单地生发出一种逻辑可以推演的思辨的美,而是用营造氛围、描摹意境生发出一种体验哲学的美,这种观照内心、观照性情、观照自他的美学观,更加艺术、更加中国、更加东方,也为《大地》带来了许多的清静之气、崇敬之气、纯净之气。

  中芭与诺伊梅尔的《大地》开启了一道新幕,一道真正的东方主义芭蕾创造的新幕。在它身上,人们感到一种新的艺术创造力将要喷涌出来。这种蓄势待发的创造力,是否能看作新东方主义芭蕾的萌动,可能很快就会得到时代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