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个“异数”
——陈应松长篇小说新作《还魂记》读札
栏目:视线
作者:程天翔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还魂记》是鲁迅文学奖得主陈应松的长篇小说新作,作家深刻扎根中国传统与中国经验,借重楚地文化的民间信仰与习俗,让鬼魂来担当小说叙述主人公,多角度呈现了灵魂归乡的所见、所闻、所感。

  《还魂记》最吸引我的地方首先是它的文体解构。小说所描绘的作品内涵非常丰富,它写乡土的裂变与衰落,写权力、利益所引发的社会矛盾,进而写深层的人性之恶,以极富异质性、陌生感的亡灵视角和各种象征、隐喻的笔法,借由荆楚大地的神鬼怪谈书写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处理这样一个题材,其难度可想而知,作者却大胆跳出常规线性叙事文体的束绑,用全息全知的亡灵视角和一个个充满神秘魔幻气息和惊人想象力的片段将整部小说贯穿。这些片段,有的是乡野日常生活的切片,有的是小说人物集中的几段对话,有的是亡灵个体在一种昏魅诡异情境下的内心独白,其中,诗歌、小说、散文甚至民间歌谣的界限被打乱,文字、标点的运用汪洋恣肆,跳动着音乐的灵性与美感。这样的处理方法必然会带来小说情节与故事性的弱化,增加创作上的难度,也更考验对文字语言的把控能力。我在阅读前半部分的时候很担心这种写法能否支撑起长达30余万言的篇幅,这些篇章虽然稍显凌乱,最终却能有机组合、自成一体,实现一种彷徨悬宕的欲念、触摸大地的写实与飞扬的想象力之间的平衡。结合作者以往那些写实性较强的作品, 《还魂记》可以见出其在文体实验和创新上的努力。最高明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这部小说以其书写的自由、表达的开阔、情感的充沛、诗意的丰盈,进入一种收放自如的写作之境。它对如何处理文本与素材之间的关系具有示范和启发意义,对当下一些唯技巧至上的创作倾向是一次反拨。

  其次,我想谈谈这部小说的艺术传承和拓新。现在我们讲现实主义的复归,讲写作的及物性,那些秉持超凡想象、文化传承的异质性书写就显得尤为可贵。 《还魂记》表现出的艺术质感非常独特,它没有迎合当下的创作潮流,像是一个异数。但“异”的是它的文字语言,是艺术方法,本质依然是对现实的关注。所以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作者一方面构建起一个坟墓林立、冤魂遍地的不合理的、超现实的乡村世界,另一方面,这个逐渐溃烂的乡村所呈现的矛盾与问题又时时刻刻与我们身处的现实社会相连,比如村里因司法腐败而导致的冤案错案,过度开发所带来的生态破坏,孤寡老人、留守妇孺的生存问题等等,从本质上来说,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当然,它对古典文学资源的继承和转化是无法忽略的。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家的“称道灵异”为古典小说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从六朝志怪到唐人传奇,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 ,“发明神道之不诬”的“灵异”叙述构成中国古典文学重要的叙事谱系和诗学传统。小说中的黑鹳庙村人鬼难分、草木成精,充斥着诡谲和怪异的气氛。这些怪力乱神“在死与生、真实与虚幻、‘不可思议’与‘信而有征’的知识边缘上,留下暧昧痕迹” ,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充满魅惑的艺术感染力。同时,小说采用的叙事手段也明显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可以这么说, 《还魂记》的魅力所在,正是它对古典文学传统、直击当下的批判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派手法的有机融合。

  最后谈一个问题。小说虽然在艺术性、想象力等方面带给人以震撼,但通篇读来,始终感到一种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作者极尽篇幅所表现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而无法迎来最终的生命之光。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魂兮归来,内心虽然怀有向善向好的想法,却在苦难、仇恨、变态的现实中灰飞烟灭。小说开头柴燃灯在监狱中被人戕害,到结尾被村民推入火堆咽下最后一口气,那阴暗和绝望的基调贯穿始终,即使偶尔出现一些指向光明、善意、美好的片段,也如长夜微灯,倏忽即灭。小说做到了批判、控诉、哀悼,却没有让笔下人物找到出路,柴燃灯和其他人对现实中丑恶的抗争和反诘最终归于失败,使全书的阅读一直困于压抑、绝望的气息。评论家孟繁华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我们这个时代的情义危机》 ,认为当下进入了无情无义的小说时代,很多作品表现的都是绝望、荒寒、嫌弃等等这样的一种情感倾向,并像病毒一样在部分作家中传染,希望能有所改善。对于这部小说,在充分肯定的同时,我希望能在阅读中感受到更多的暖意,在批判的同时还应正视那些积极的方面,批判才能更有针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