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有关北京评书发展的论争与思考
栏目:前沿
作者:吴文科  来源:中国艺术报

  北京评书是“说书”类曲艺中的“大书”即评书评话类曲种的重要代表,也因基本上是采用普通话说演,而与其它采用不同方言或者少数民族语言说演的同类曲种相比,存在着传播上的极大便利,拥有更加多的受众群体。然而,其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也面临着节目老化、人才稀缺、阵地缺少和传播乏力等等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形成,既有北京评书界自身努力的不足,更有社会文化环境带来的掣肘,包括近数十年间发展过程中各种思潮带来的多方影响。清理这些思潮,反思这些影响,对于北京评书的创作表演繁荣和健康持续发展,无疑十分必要。

  仔细检视北京评书在改革开放新时期以来近40年间的创演发展,不难发现,由于演出及传播主要方式的重大变化,事实上存在着“冷热不均”的状况和“新旧两极”的特点。

  所谓“冷热不均” ,一方面是说,茶馆书场的传统演出方式整体遇冷,而广播电视以及互联网络等媒体与介质的录制和传播逐渐趋热;另一方面是说,普通演员的演出活动比较冷寂,而大家名流的节目播出持续热络。

  所谓“新旧两极” ,一方面是说,依托传统节目改编演播的内容比重较多,而新编原创的长篇节目普遍较少;另一方面是说,老一辈的艺术家录播节目频繁而且活跃,新生代的年轻从业者人数极少且很难立定脚跟。同时,即便是那些看似较“热”的地方,也不时映射出无法乐观的隐忧。

  正是这种比较堪忧的发展格局,使得对于北京评书的振兴议论和传承思考,成为新时期曲艺创演和承续发展的焦点性话题之一。

    演出和传播之艰

  首先,现代传媒包括广播电视互联网及磁带CD和MP 3等等,对于北京评书在现代社会的演出传播,发挥了空前便利的推助作用。但是,这类媒体主要是属一种文化传播的大通道而非艺术创演的孵化器,需求量大,要求又高,再加上商业运营背景下的偏向品牌效应,致使追踪或合作的对象,主要是名家与名作。但问获得,不管耕耘,再加上其对茶馆和书场等传统演出传播方式的巨大冲击,都给新节目的原创、新人才的培养、新业态的形成和新生态的培育,带来了极大地挑战。演出和传播之艰,于是成为业界议论的焦点。如1995年5月号的《曲艺》杂志刊发的戴宏森《电视评书的发展与展望》一文所示:在电视上播出评书极大地拓宽了北京评书的艺术竞争天地,超越了原有的地域而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这势必加速优胜劣汰,但也可能造成说书队伍的缩减;同时,在电视中演播评书,切断了演员现场与观众的直接交流,不仅会大大减少反馈信息与有益营养而影响打磨与提高书艺,而且会无法施展乃至废弃“把点开活”与“临场现挂”等等艺术优长。

  对此,虽有论者指出:随着社会现代化和高科技的发展,根植于农业社会的评书艺术会在电视上泯灭。但此等观点也不为其他论者所认同。而由电视对北京评书的传播及在新时期后期趋向消匿的事实来看,前述的泯灭之忧也不是没有根据。只不过,真正的原因,不是由于现代化和高科技,而是因为现代化进程中由高科技支撑的电视传媒,没有耐心做好与北京评书等说书艺术的合作乃至融合。虽然如最早将北京评书于1985年搬上电视、并创办电视评书栏目的辽宁电视台的曲艺编导史艳芳在其刊发于1994年10月号《曲艺》杂志上的《浅谈电视评书》一文中认为:“评书作为以语言为主的艺术发展到电视评书这一步,仅靠语言的传播是不够的。电视编导还应在背景环境等方面进行艺术处理,即根据书中的情节,准确无误地把握各种景别的镜头,要使观众不仅听得清,还要看得真,帮助演员与观众进行感情交流,沟通关系,发展书情,使其更具感染力。 ”但真正能够做到这样有机录播的电视台及其节目确乎不多。不过,电视这种最初的粗放式经营所损害的,不只是北京评书,还有电视自身。毕竟,电视本身的传播发展最终要依赖北京评书等等内容资源的持续支撑。

  由此也不难预见,在不久的将来,随着各种传播媒体的走向高度融合,全媒体时代的北京评书传播,必将迎来新的契机。关键的问题,是北京评书界必须自身做好准备,拥有相应充分和高品质的人才及节目资源。同时,电视等现代传媒也要注意培养真正熟悉、尊重和了解北京评书等曲艺创演规律与审美特点的专业编导队伍,以使这种传播合作良性运营和健康发展。

    创新和发展之难

  其次,由于现代传媒所主导的北京评书录制传播与欣赏消费,节目需求很大,演播要求较高,供求关系看似宽松实则严苛。这就使得业界对于传统节目的依赖更加增强,较少有时间和精力进行必要的原创与积累。或者即便有了原创,要么没有茶馆与书场式的演出阵地可供长期砥砺和仔细打磨并加工提高而为可以传世的精品,要么草草编成、匆匆录制、汲汲播出一次性消费,囫囵敷衍拉倒完事。创新和发展之难,因而成为业界思考的热点。比如,有观点认为,继承改编传统节目演出,固然是北京评书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与优秀传统,也是其彰显自身价值和延传艺术生命的必然途径。但不能总是一味地“啃祖”而依赖传统节目过日子,还要有所开拓和创新,给新的传统增添家底,也给新的听众提供所需;另有观点认为,主要依赖传统节目过活不可怕,可怕的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一味学舌,活书死说。不仅没有继承和发扬说书艺术的传统精髓,反倒由于编演稀松“撒汤漏水”而造成优秀传统的大量流失。正如笔者在一篇刊于2015年第9期《传记文学》杂志上题为《评书艺术的特质、价值与风采》的访谈中所强调的那样:北京评书和一切曲艺说书形式一样,对于所叙说的题材内容,无论讲史、公案、传奇、武侠,均应秉持“古事今说,远事近说,虚事实说,假事真说”的审美传统,以此而使历史与现实产生勾连,让艺术与人生发生共振,给受众送去思想与心灵的共鸣。为此,就要充分发挥北京评书“评”的功能。“评书无评,如目无睛” ,“评书不评,若人丢魂” 。这些前辈总结传留的艺诀艺谚,就是对北京评书健康发展的最好警醒。

  新时期以来的许多北京评书节目,包括传统节目和新编节目,一个非常大的艺术缺陷,就是使原本应当充盈着“评”之风采的说书表演,退化而为简单平面的故事讲述。情感的抒发因此迷失了通道,思想的挥发因而失去了空间。尤其是对传统节目的新编上演,如果缺乏知识与典章的讲解,缺乏是非与爱憎的判定,缺乏道德与伦理的规劝,缺乏价值与思想的引领,势必会将原本丰满鲜活的艺术形象,塑造成缺少血肉与灵魂的僵尸和骷髅。至于语言的鲜活生动,更需入乡随俗,与时俱进。也就是说,北京评书的创演与一切文艺形式一样,题材内容的古今新旧固然需要注意,但如何表现、怎样表现而赋予所演述的内容以鲜活的艺术魅力和丰富的思想内涵,才是最最主要的。也有观点认为,北京评书的节目形态以长篇为主,而鸿篇巨制,原创太难,对于创演者的要求因而更高。为此,北京评书的创演首先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对于脚本文学的创作和打磨上,故事要好,结构要巧;人物要活,情节要绕;关子要多,悬念要妙;知识要宽,见解要高;细节要精,语言要俏。换句话说,没有好的故事且讲不精彩故事,无法成就评书;但仅有故事或者仅止于讲故事,还不是典范的评书。这对创演者综合素养的要求,也会非常之高。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只有知识渊博、思想丰赡,能够旁征博引、借题发挥,并且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大力充盈“书”的文学与内涵,充分彰显“评”的价值与特色,才有可能创演好的北京评书节目。为此,就必须要使创演突出时代感,增加信息量,提升文学性,强调个性化;藉以拉近与听众的距离,丰富艺术的蕴藉,强化审美的兴味,也展示个性的魅力。否则,只能是缺乏魂魄、缺少风神。看似简单和平凡的“一张嘴的艺术” ,因而更加需要十分雄厚的艺术与文化素养的综合性支撑。这是说书艺术审美传统对北京评书现实创演的昭示,也是形态构成繁简关系的艺术辩证法对于北京评书繁荣发展的启迪。

    传承与弘扬之忧

  再次,要解决北京评书面临的上述问题,根本上讲,就是要想方设法创造有利于其健康持续发展的内部与外部条件,通过促进对于其艺术传统的深刻继承,来有效推进对其艺术的发展繁荣;尤其是要大力培养北京评书非常缺乏的传承新人,不断推出适应新时代人们欣赏需求的原创精品。传承与弘扬之忧,因此成为各界关注的难点。由此,业界内外不乏积极的思考与热烈的讨论,话题的范围也比较广泛。涉及的主要内容,包括怎样吸纳新人?怎样孵化演员?怎样坚守阵地?怎样实现突围?对此,坚守在创演传承最前沿的老一辈北京评书艺术家感触最深,也思虑最多。比如北京评书艺术家连丽如,不仅长期身体力行探索新形势下北京评书的坐场演出,新时期先后在北京市西城区什刹海附近开办过“明月楼”书场,在北京原宣武区文化馆坐场带徒演出。一边坚守北京评书的演出阵地,一边培养北京评书的表演新人。还对北京评书的传承发展进行深入思考,不时发出相应的呼吁。如她在刊于《曲艺》杂志2006年12月号上题为《北京评书路在何方》的访谈文章中认为,“北京评书后继乏人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书馆的消失。观众在书馆里听书,新人在书馆里练艺,没有书馆就没有评书” ;又认为,“评书的难以为继与评书工作者的浮躁、不负责任也大有关系” ,“前辈艺人有的一辈子就说一部书,那是一生心血的凝结。而现在动辄上百部,难免鱼龙混杂,参差不齐” 。

  曲艺的学术理论与批评界,也对此有着相应地探讨。笔者在前述刊于《传记文学》杂志上的访谈文章中,也曾反复强调和指出,说书人综合素质的养成,是北京评书实现突破性发展的关键。“随着信息流通越来越方便,人们受教育程度也越来越高” ,说书人“必须要有更高的素养、更深邃的思想、更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更广泛的知识积累” ,才能适应新的时代,担当“说书先生”的重任。而许多现代媒体的传播策略如央视《百家讲坛》的走红,也给北京评书的当代复兴,提供了别样的启迪:“现在正缺说书式的基本教育,缺少能够让人如坐春风的评书说演,‘读图时代’的信息接受与审美鉴赏方式,不能替代内涵深邃又联想丰富的评书式文化创造与消费实践” ,“口头传统包括评书创演,事实上是有非常深厚的现实发展土壤和社会历史需求的”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对北京评书以及其它评书评话类曲种的当代传承与繁荣发展充满信心:“只要人类存在,口耳不废,北京评书就不会消亡,并且一定大有可为。 ”当然,面对传统继承的考量及对人才培养的冀望,这种信心的确立,又涉及到包括北京评书在内整个曲艺在当今时代的艺术教育转型及制度层面设计,因而无法在北京评书一个曲种的相关讨论中,找到所有的答案并得到理想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