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你自己”
——访《沧海》《沧海之后》作者简繁
栏目:创作谈
作者:本报记者 蒲波  来源:中国艺术报

  简繁写出《沧海》之后,总被人问及“哪里来的勇气” 。简繁感觉,自己被高估了,这哪里是自己的勇气,其实是海老的人生高境界。对于海老的谈话,简繁没有加以甄别、选择,他说那是史家的事,他只是一个记录者而已。

  中国画不需要走出去。只要把中国搞清楚,把自己搞清楚,把人搞清楚。你坐在家里,你已经走向全世界了。当全世界走向中国的时候,你已经走向全世界了。所以,把自己画好最重要,不需要出去乱跑,把自己迷失掉。

 

一九八八年夏刘海粟十上黄山时,召简繁前去陪同

  初见简繁,他就是一个非常内敛、有亲和力的先生,做事、说话都比较认真,一板一眼,有点害怕出错,又很洒脱释然。当埋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办公室里为一摞摞当当网预售的《沧海》 《沧海之后》的扉页签名时,他不紧不慢,很有耐性,笔尖一笔一画地写出刚劲有力的名字,不敢有丝毫马虎。怎么也无法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在书中所体现出的那股犀利。

  光环背后的追随与背叛

  作为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简繁体会到了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种种辛酸苦辣——

  研究生的第一个学期,他是在乱无头绪中度过的。刘海粟的画和话,打碎了他以前对绘画的认识,但是海老除了一句“画你自己” ,就没有再告诉他别的东西。“我很委屈,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人疼惜,还尽遭人欺负。我不愿意忍受同宿舍楼其他研究生的冷嘲热讽,在大礼堂找了一个堆置闲弃桌椅的小房间,自己搬出来住。我不服气,下决心要做出点样子来给周围的人看,也给刘海粟看! ”于是,简繁每天除了去图书馆,就是埋头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把寒假的写生稿重复地画了又画,一点点去弄明确“我自己” 。

  去敦煌,画矿工,简繁把自己的成果汇报出来后,获得很好的反响,他的毕业论文也为优。当海老真的去看他的毕业画展时,他被当众夸赞了: “噢——好极了!有自己的面貌,有力量! ”海老说,中国画最难画的是人物,赞扬简繁用焦墨、积墨画的人物画,对大家说“这是中国画的伦勃朗啊” ,当场表示“我还要好好地培养你,把你带在身边” 。海老后来真的把简繁带在了身边,因为“这小孩文字不错,写东西能写明白” 。简繁回想起来,觉得海老在决定把他留作助手的时候,就应该有为他写传记的考虑了。“那时很多人要给他写传记,他当时很不满意,觉得写不到点子上,他需要一个懂他、又懂艺术、文字又差不多的人写传记。 ”于是,简繁按照海老的要求录音、做笔记,海老待客的时候,跟着,没人的时候,海老单独和他谈。“前后谈了不到一年。这些内容他希望百年后公开。 ”

  这些谈话,涵盖了海老的艺术观念、艺术技巧、为人处世、人生经历等,与其说是隐秘,不如说是赤裸裸的真实。在简繁看来,这种真实不是一种刻意的揭露,而是海老选择的坦诚公开。简繁写出《沧海》之后,总被人问及“哪里来的勇气” 。简繁感觉,自己被高估了,这哪里是自己的勇气,其实是海老的人生高境界。对于海老的谈话,简繁没有加以甄别、选择,他说那是史家的事,他只是一个记录者而已。海老的种种洋洋自得,在书中随处可见,那是他与刘海粟共处的真实的生活本身,与真相无关。也许有人会去计较海老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而海老谈艺术、谈人生、谈世界的真知灼见更在浩瀚的文字间闪烁光芒。

  “中国画最最重要的就是中锋用笔。一支毛笔拿在手里,在宣纸上面画出一根线,笔锋与纸的接触,要有按和提两股力量。还有就是水墨至上。这个水墨的学问也是大极了!水墨变换无穷,又是最简单的。 ”

  “老实说,一个人要成就大事业,一辈子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他们从前对我都是用人身攻击的!幸亏我长寿,不然早给他们弄死掉了!有一句话我要特别告诉你,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为人所不能为!这句话很重要,你要好好记住! ”

  “跟什么打交道,分寸该怎么把握,这些都是经验。一个人要成就大事业,这种事情都是要知道的。什么地方要抓紧,什么地方不要浪费心思,都不是简单的。 ”

  ……

  可是,给海老当助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简繁为了海老的信任,毅然放弃去新疆工作,最后海老还是作了妥协,放弃了简繁。而这个翻脸的过程以及成为海老赶走简繁的借口的“表格事件” ,在简繁看来是莫大的冤枉和委屈。“我觉得海老背叛我了。那时候,离开南京,跟海老有点绝交的味道。你看我那张调离南京艺术学院前在南京金陵饭店与海老长谈的照片,我情绪还挺激动。我追随你(海老) ,结果落到这样的局面,我是落荒而逃。 ”简繁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当时的心情。

  离开南京艺术学院,简繁去了深圳大学。其间,又有诸多纠葛、坎坷。1988年,在师母夏伊乔的说服下,他再跟海老联系。师母在给我的信中说,老师十上黄山这样的大事情,你应该来。“海老十上黄山,那是对海老有人生总结意义的活动。93岁的老人,说活可以活,说死可以死。师母希望我去,说海老这辈子就带了我这一个研究生。 ”简繁对记者说。他在书中坦言,师母的信让他读了又读,“我的心境大乱,情绪变得烦躁。我很想念夏伊乔,恨不得马上就去上海见她。但是对刘海粟我仍然不能释怀,想到他对我的背叛和检举,我的心还是会很痛” 。“我征求王秉舟的意见,他极力主张我去。其实王秉舟说的道理我自己也想过。做生意的朋友之所以不计得失地帮助我,柳韵之所以义无反顾地陪伴我,‘刘海粟唯一研究生’的招牌是最主要的魅力所在。我如果想长期保持现在的生活和作画形态,刘海粟这块招牌不但不能丢,而且还需要不断地擦拭和上光。陪刘海粟十上黄山,则正是最好的机会” 。

  “之后,海老去香港,去美国。我在深圳也不太顺,深圳大学把我除名了,我铤而走险,去美国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有钱,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再见海老,已经是1990年。我想,我去美国,冥冥中可能是海老的召唤。如果我没去,就不能了解海老在美国的日子了。 ”

  其他人不懂得海老

  《沧海》原于2002年出版, 2015年再版的是修订、删减后的两卷本。还有一卷本哪里去了? 《沧海》面世,简繁意料之中地成为美术圈口诛笔伐的目标。刘海粟方面不满了,徐悲鸿方面也不满了。

  “删除的近一卷的文字,其实是应徐悲鸿夫人的要求。因为我的第三本是写徐悲鸿势力对刘海粟的围剿。另外,海老这边也觉得我写了许多不该写的,影响海老的形象,大逆不道。他们也想办法施加压力。师母当时已经中风,没有自主能力了,所以没有说什么。 ”简繁说,“至于得罪谁、不得罪谁,当时写的时候,我就有决绝的心态。这是海老交代我做的,不然,为何留下这么多录音给我。这是口述实录。其他人不懂得海老,远不如海老。海老认为,他如何运作、如何经营都是他成功的不可或缺的环节。 ”

  关于刘海粟和徐悲鸿的世纪恩怨,简繁不认为是简单的派系斗争。在他看来,当年两位大艺术家水火不容,是因为彼此都有不可动摇的理想,有不同的文化定位,是一种崇高的斗争,虽然延伸至人身攻击。不像今天你好我好,一切都向钱看,都是市场派。在艺术创作上,都没有什么想法,都在想怎么引导市场、怎么赚钱。“今天哪有那么高质量的矛盾啊,哪有海老那辈人的英雄本色,今天的各种崇高的表述,都是为了碎银子,多无聊。 ”

  对于海老,简繁还是难以掩饰那种发自肺腑的佩服,他佩服的不只是海老的艺术成就,更是海老的那种自信、坦荡。他常举一例子, 95岁的海老客居美国时,有次洗澡,也不怕女记者拍照。他梗直脖子说:“我这个身体本身就是艺术啊!美很难,丑更难!18岁的小姑娘很美,但是多得是,有什么稀罕!像我这种95岁的老,95岁的丑,是很不容易有也很不容易见到的!今天有一句话你们要好好记住,好好体会,丑就是美,美就是丑!噢——这里头的道理是很深刻的! ”这件事让简繁印象深刻。他认为,一个人面对自己,如果不觉得困难,那是因为有自信。当你需要遮遮掩掩了,就真困难了。 “别人怕讲丑,是因为不具备条件、分量不够。 ”

  谈到海老的艺术成就,简繁斩钉截铁地说:“即便是放在今天,也是不得了的艺术。今天画中国画的人,也没有谁能超越他。他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高峰。中国画讲书画同源,真正能书法入画,让超脱、超然的境界通过画写出来的画家,真的不多。海老在画心中的境界,画人的大我的境界。 ”“写这本书,我们把话语权拿在自己手里。不能等我们死了,让一些人胡说八道,不管是恭维我们,还是骂我们,都说不到点子上。 ”

  中国画家,要把中国搞明白

  在《沧海》里,简繁写到了海老海外发展的不顺;在《沧海之后》里,他又用个人经历,串起丁绍光、史国良、陈丹青、凌志坚等艺术家在美国的闯荡经历。

  对于中国画何去何从,中国画家何去何从,这是在美国闯荡的中国画家绕不开的一个问题,简繁也一直在思考。刚到美国,简繁也曾尝试过实验水墨,希望能创造一种西方能接受的所谓人类性的水墨画。可是转了一大圈,才意识到中国水墨画到底该怎么发展是个大问题。“按现在的实验水墨弄下去,是死路,因为西洋元素太多,除了水、墨以外,看不到任何中国的痕迹了。 ”那沿着传统的路走下去,是不是没有发展前途呢?对此,简繁表示,现在大家都在怀疑。到底是传统死了,还是我们对传统的理解不够?

  “30多年前,就有人写文章宣告中国画已穷途末路。可现在,中国画仍然在挣扎啊,是否穷途末路,都很难说。简单像古人那样画,那中国画肯定死了。如果真正理解中国画的精神所在,这其中的路其实很宽。我的余生就想把水墨画画好,在这上面我还是能看到希望的。我希望能把中国的水墨画画好,让它有现代性和人类性。但画画这件事用语言无法形容,画出来才算数。 ”简繁讲到,水墨画,画什么,怎么画,自古以来是两个问题。它的发展,题材并不需要拓宽,因为人生经历已经足够让绘画来表现了。当山水仅为画像的时候,它是死的,但如果如海老一样把山水只当成媒介而已,那样的山水变幻是无穷的。追求逼真,能比得过照相吗?把山、树、云的自然形状抽象出来,表现内心的东西,画到死都画不完。“有的中国画会去画裸女、情欲,以为这样就现代了,我不知道题材拓展的意义在哪里,表现的手法还是那些啊,并没有从质的角度提升中国画。所以,题材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心里有什么。一个人弥留之际,回望人生,能否明白自己的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断问,就不断有答案,你的画自然就跟上去。把自己搞明白、画明白,用什么题材自然就找到了。 ”

  简繁强调,中国画家还是要把中国搞明白。“我们是中国人,尽管在外国生活,当然要把中国搞明白,中国的传统、中国的绘画精髓。很遗憾,搞明白的人不多,愿意搞明白的人不多。很多画家,都是假模假样的。无论如何,要艺术在先,市场在后。前无古人、自我的艺术,不怕没有市场找你。今天靠造声势,鸡犬升天,一反腐,鸡犬又掉地上了。画画成了烙烧饼,可艺术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对未来,他还是有信心,他把目前的美术界乱象归结为一个阶段性的表现,毕竟“中国画家的钱来得太突然,经济飞跃太快,评论家、画家都来不及平衡好” ,过了这个阶段,一切都会向好。

  对于中国画、中国画家走向国际的文化障碍,简繁用了一个生动的事例来说明。“像范曾,初到法国时,外国人看范曾的《东坡赏砚图》 ,会问:苏东坡是什么?文房四宝是什么?砚台是什么?范曾的画作对于老外来说就好比看图识字识文化,交流中有不少尴尬。但今天随着中国政治、军事、经济地位的提升,虽然范曾还是那个范曾,画的还是那些画,但可以和法国艺术大师一起在法国的艺术博物馆办展了。范曾没变,中国变了。于是,中国的艺术家开始被重视了。 ”简繁透露,很多有头有脸的搞中国画的艺术家,走出去,都回来了。

  经历了那么多年在海外的摸爬滚打,目睹了形形色色的海外的中国画的做局,简繁已然坚信:中国画不需要走出去。只要把中国搞清楚,把自己搞清楚,把人搞清楚。你坐在家里,你已经走向全世界了。当全世界走向中国的时候,你已经走向全世界了。所以,把自己画好最重要,不需要出去乱跑,把自己迷失掉。画画,最后比拼的还是自己的创造力。你在创作中做加减乘除,智慧高的一下就能看穿你加了什么减了什么。

  那句海老影响他一生的观点,他铭记着,也同样告诫着别人:去画自己,好好画好自己,比任何大道理都重要。当然,要明白自己,还得有相应的手段,得有超然的艺术才能。

  在采访最后,简繁也承认,也是因为自己远在美国,不在国内的是非圈内,所以能够如此写作。他说:“写完这些书,我也没有遗憾了。现在闭眼,我也能闭上。我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都在里面。我不在乎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只想回去好好画我的画,陪我的小女儿。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写作至此的精神支撑,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活过,证明海老是个立体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