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语境·东方主题·女性书写
——埃及著名女作家纳娃勒·赛阿达维对话中国作家
栏目:视线
作者:本报记者 乔燕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认为我们的文明都是同一个,我也觉得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没有必要把它分成三六九等,或者自视甚高。女性写作也是一样,难道还有男性写作这种概念吗?写作就是应该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的所感所想。同时,要拒绝这种外在的制度性东西强加给我们的异化的语言。

——纳娃勒·赛阿达维

 

  “小时候,我时常幻想这个神奇的国度,还记得在小学的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说,中国人民和我们埃及人一样了不起,中国的古代文明跟我们埃及的古文明不相上下。他们聪明地发现,可以借助蚕这种小虫子制造精美的丝绸,还修建了宏伟的万里长城。我当时就想,中国的长城有多高呢,比我们埃及的胡夫金字塔还高吗?中国人一定是怕那些会织丝绸的小虫子爬到其他国家去,才修长城了吧! ” ——从犀利的文字、尖锐的批判中认识赛阿达维的中国读者也许从未想到,这位被誉为阿拉伯世界的鲁迅、埃及最著名的女作家纳娃勒·赛阿达维竟怀有如此温婉细腻的心,并对中国充满浪漫想象。她是享誉世界的著名医生和女性主义领军人,亦是世界范围最具知名度、读者最多的阿拉伯作家之一。日前,这位已是银丝满鬓、耄耋之年的老者带着儿时纯真奇妙的幻想首次来到中国,圆了潜于心底80余年的中国梦之旅。

  受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之邀,围绕“全球语境·东方主题·女性书写:中国与埃及作家对谈”的主题,赛阿达维与中国作家展开对话。正如主持人、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副主任梁振华所言:“从埃及到中国,从金字塔到故宫,相信我们拥有共同的数千年文明。在女性作家的心中,在文人的笔下,总会有些殊途同归的心灵共鸣。 ”

  【全球语境·东方主题】

  赛阿达维:我们在同一世界,我们有同一个文明

  “从不抱怨,从不哭诉,她只会犀利地批判。 ”阿尔及利亚小说家、翻译家阿茜亚·杰巴尔曾经给出的总结一点不假。对谈现场赛阿达维一开口,便直露其一贯的率性和批判锋芒:“什么是女性写作?什么是东方主题?什么是全球化?对于这些概念,我的理解可能与大家司空见惯的定义完全不同。比如‘中东地区’ ,我个人一直是很反对这种命名的,我觉得这种命名带有殖民主义和欧洲中心论色彩。 ”

  赛阿达维认为,如果讲地理上的命名,就不得不提到西方对东方世界的侵略和殖民。对于埃及来说,英国人是1882年前来殖民,一直到1956年才彻底离开。“中东以及中国和东亚其他国家成为远东,这其实都是以伦敦为参照物进行命名的,他们已经掠夺了我们自我命名的权力。所以我个人是非常反对这种概念,我自己的著作中从来不会使用这种命名。 ”

  对于东方主题、东方与西方,赛阿达维同样表示,非常反对如此把世界划分为不同区域。“我认为我们的文明都是同一个,我也反对第三世界这种提法,我觉得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没有必要把它分成三六九等,或者自视甚高。女性写作也是一样,难道还有男性写作这种概念吗?写作就是应该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的所感所想。同时,要拒绝这种外在的制度性东西强加给我们的异化的语言。 ”赛阿达维直言自己的独到见解。

  世界性与本土性作家,对于赛阿达维来说同样是反对的一对“伪概念” 。她告诉现场的中国作家:“我个人觉得,我就是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深深扎根于我自己所在的村庄、城市和国家,我认为一个作家只有深深地扎根于自己的环境,才能跻身世界性、国际性队伍。 ”以其著作《零点女人》为例,作品讲的是埃及的一位沦为娼妓的女性,最后不得已犯下杀人罪,自己也被判处死刑。赛阿达维表示,“这部小说其实本土性是极强的,但是在世界上却受到极大欢迎,而且流传非常广,只能证明人性其实是一样的。只要一个作家真诚、勇敢地批判现实,她一定就会在世界和在本土都能找到很多读者。越是深入本土,越能够走向世界。 ”

  欧阳江河:文学没有它自己

  有感于赛阿达维独特而深刻的见解与如刀似枪的文字,北京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欧阳江河感叹,无论对于文学、东方主题还是女性书写,也许这都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即有时文学作为一种话语、一种表达方式,其实没有办法单独书写,必须和另外一种语言综合起来,互相对照,才有可能获得它的力量,甚至才有可能获得它自己。“也就是说,如果不同时是一种政治话语、女性话语或者地方性话语,文学没有它自己。不可能有一个不跟任何东西发生关系的、纯粹的、操练性的、修辞性的文学。如果文学是这样,就没味道了。文学必须借助其他疼痛的东西来获得自己,表达自己。 ”

  赛阿达维的文学创作让欧阳江河进一步认识到,真正深深打动人、有力量的文学话语往往同时是另外一种话语,是关于女性主义、关于政治、关于宗教等的一种批评性的、批判性的、哲学的、思想性的、文化的等等话语。“所以文学从其他的话语里面获得自身,认出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反过来说女性主义的书写,如果不是借助文学,就没有办法感动人,可能只是一种口号、一种政策话语、一种理论话语。文学不能只是一种特权,只能被高级阶级掌握,被西方霸权殖民的东西,它也可以传递给女性书写,传递给被压迫者,传递给革命,传递给绝望,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力量。而且,艺术话语、文学话语有可能是人类发展到今天及未来最能表达沉痛的一种语言。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赛阿达维这种具有原语言的、基本语言的甚至有点医学性质语言的写作,特别值得我们中国作家借鉴和学习。 ”

  【女性书写】

  赛阿达维:写自己的痛感需要更大的勇气

  “一部精良的艺术作品,必须具备科学式的严谨。然而科学往往又会损坏艺术,这种损害正是我想要的,只有这样故事才会变得更加真实,就像鲜活的生命。 ”这是《世界文学》 2014年第4期内夹书签上所印的赛阿达维的一段话。 《世界文学》主编高兴介绍,经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薛庆国介绍,在今年春节喜庆的时候,他读到赛阿达维的作品。“我必须承认它破坏我的心情,我在一种异常的郁闷和压抑中度过了我的春节,但是完全被作品吸引住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其有力量、有冲击力的作品,当场决定要把作品放在第四期,赶在赛阿达维女士来京之前,而且要做头条,甚至让她做封面作家! ”彼时的计划而今已成现实,该刊如期刊发了赛阿达维的《致中国读者》 、中篇小说《周而复始的歌》 、短篇小说《天堂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才应该是弱者》等作品,让更多中国读者品味到了这位作家有力的文字。

  “在赛阿达维手中,笔与手术刀从来形影不离。 ”正如美籍黎巴嫩裔作家、诗人、法学教授法德娃·玛尔蒂·道格拉斯恰切的总结,赛阿达维在《致中国读者》中借中国文豪抒己之情:“鲁迅先生早年弃医从文,是因为他深信,开启人们的理性、根除愚昧,远比开启人们的腹腔、根除疾病来得重要。 ”身兼医生和作家二职的赛阿达维,面对疾病缠身的社会,从不哀怨哭诉,而是将手中的笔与手术刀作为利刃,无情地划开了父权文化的皮肤,暴露出这一文化表层下鲜血淋漓的真相。

  “一位纯粹的人和一位纯粹的文学家和多重批判家” ——薛庆国给赛阿达维的定义得到了众多中国作家的认同。以笔代刀,赛阿达维批判的利刃始终尖锐并坚定地指向社会的各种不公正现实:从阿拉伯社会对妇女的歧视和损害妇女身心的各种消极现象,到阿拉伯特别是埃及政治;从阿拉伯文化到文化的根本——宗教,乃至西方世界。她的作品常遭删禁,甚至生命也受到威胁,并于1981年被捕入狱, 90年代被迫流亡……但勇敢执著的她从未放下抗争的武器——笔。以顽强斗志终于力促埃及政府立法禁止女性割礼为代表,赛阿达维以文字利刃为破除借宗教之名强制推行的种种陈规陋习和赋予阿拉伯女性各种权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以对宗教的批判为例,赛阿达维坦言自己花很多年研习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不同宗教,包括去印度待过多年并在那里研习一些东方宗教。“直到我来到中国,我才突然感觉到如释重负。 ”赛阿达维介绍,因为敢于说真话,特别是对于宗教的批判,她受到很多宗教极端势力的敌视,但这也从不会干扰她批判的力量。“我个人认为,宗教其实有破坏文明的副作用。我在写作的初期,其实就是本着一种宣传知识、宣传科学的态度,所以就上了黑名单,但是我依然还是执迷不悟坚持我的初衷。大家可以看看,有那么多悲惨的血案,其实都是借宗教之名所为。所以我觉得无论男女,作家还是非作家,都应该坚持说真话来反对以神之名的虚伪行径。 ”

  种种重压下对批判强硬的坚守,赛阿达维立足的恰恰是最弱势的女性。生于农村的她,一生将创作的笔墨聚焦于贫困的农村妇女,女性的亲人亦皆成为其创作原型。“我写过不同的女性,但我更喜欢写对自己影响大、接触较多的女性。因为写她们等于在表达自我。我发现越是深入到身体,深入了解农村,越能表达自己。其实很多人害怕写自己,更容易写自己以外的外部世界。写自己,尤其是写自己的痛感,需要更大的勇气。 ”

  蓝蓝:伤口是让光明涌入你的地方

  阿拉伯女性文学研究专家、美国杜克大学阿拉伯文学教授米丽安·库克是赛阿达维流亡美国期间投靠的一生挚友,亦是为其创作生涯提供巨大帮助的知己。库克介绍,赛阿达维上世纪50年代开始涉猎文学写作。上世纪80年代初期,无论是阿拉伯还是非阿拉伯评论家,都很轻视女作家作品。如果男性评论家研究女作家的作品,都会被认为是一种很可笑的行为。赛阿达维最著名的一部小说《零点女人》于1982年被翻译成英文。“当时文学界就出现了一种很有趣的现象,即同一作品在本土遭到冷遇,在外国经翻译后却能得到认可。赛阿达维的作品可谓见证了阿拉伯女作家的作品在全球范围内得到认可的一个转折点。刚开始的译本是英文,然后有意大利文、德文,甚至还有荷兰文。也是从这个时候评论家开始改观,开始真正认真对待阿拉伯女作家的文学作品。 ”

  库克介绍,与此同时,阿拉伯本土的一些批评家也迎合国际潮流,开始关注阿拉伯女作家的作品,但一般都是比较形式性的。比如编一部文集时收录一个或若干个女作家的作品,基本上是为了达到一种平衡,没什么实质意义。因为他们都认为女性写作只不过是写点自己的经历,而女性的经历又较有局限,无甚意义。

  库克还与大家分享了一次经历。上世纪90年代末,她曾在叙利亚组织了一个叙利亚女作家座谈,主题是叙利亚女性写作。“没想到第一位女作家发言时竟然就说,女性写作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其余的人发言时也都在论证为什么没有女性写作。她们说的其实有些道理,如果说把一个女作家作品定位为一个女性作家和女性写作的话,其实是对她们的一种边缘化,好像将其排除在经典或主流作家、男性作家这个领域之外。 ”

  诗人蓝蓝感叹,谈到政治、宗教、极端的民族主义、女性、东方等问题时,常常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由此也由衷地钦佩赛阿达维。蓝蓝认为,人的自我意识最强烈的时候,一定是在其感到弱小、受损害、受侮辱甚至要消亡的时候。一个志得意满的人,不太会有确立自我位置的强烈自我意识,而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女性作家、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不管是女性主义还是任何主义也好,我们不是为了仇恨而写作,我们是为了爱而写作。“正如阿拉伯诗人一句诗:‘伤口是让光明涌入你的地方’ ,从这一点来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一个作家、一个人,我们如果能用我们的语言为这个世界增添爱,就是对世界的改变! ”

  赛阿达维独有的批判精神让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想到马尔克斯,他从赛阿达维身上亦强烈感受到鲁迅当年痛感的力量。在他看来,赛阿达维关注底层的创作与中国“五四”以来的文学同属一个大的文学谱系。对于疼痛的书写以及科学思维对于文艺的破坏性书写,最为难能可贵。“如果说当代文学也是与‘五四’一脉相承,我们现在这种文学的精神确实正在大量地流逝,这是最根本的流逝。 ”

【链 接】

纳娃勒·赛阿达维简介

  埃及医生、作家、女性主义领军人物,是世界范围内最具知名度、读者最多的阿拉伯作家之一。她1931年生于尼罗河三角洲的塔赫拉村,曾获开罗大学医学博士学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公共卫生学硕士学位。除了从事临床医学,她还先后在埃及卫生部担任公职,在艾因夏姆斯大学从事女性心理学研究,在埃及筹建了阿拉伯妇女联合协会、阿拉伯女作家协会等女性组织,还曾任联合国中东与非洲女性计划的顾问。

  赛阿达维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体裁各异的作品50部,部分作品有多达30种语言的译本。在以《女医生回忆录》和《零点女人》为代表的早期小说中,她用平实的语言记录当代埃及女性的生活和心理。其学术专著《妇女与性》引起轩然大波,赛阿达维因此被埃及卫生部革职。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后期,其文学创作发生转型,从揭露社会不公到挖掘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和宗教观念。转型之后的代表作有《伊玛目之死》 《杰娜特与伊不劣斯》 《神从峰会辞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