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己的声音
栏目:自由谈
作者:王文革  来源:中国艺术报

  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我们每天都要说话。这些话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情感,当然还由声音的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或细或粗而生动形象地呈现着我们的思想情感,声色俱在,构成表达的现场和气场。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呢?除了自言自语,肯定是说给别人听的。既然是说给别人听的,那么,我们自己听没听到自己的说话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事实上,我们听到自己说话对于我们的言语交流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也许就难以与人正常交流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就理所当然听不到别人的声音;而且,从言语交流方面来看,我们听自己说话,有着某种实时“监控”的作用:通过自我“监控” ,我们知道了自己的表达实况,并随时可以对自己的话语进行调整,以便使我们的说话符合我们的表达意愿。只不过这个听自己说话的行为是在极为习惯或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而且几乎是在心耳合一的情况下进行的——我们当然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于是我们就听到自己在说什么——所以,虽然我们在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但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在听。如此说来,我们对自己的声音应当是十分熟悉的了。但果真如此吗?

  有一篇文章《陌生的声音》(作者刘成纪,载《中国艺术报》2013年11月11日) ,文章说到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

  当作者打开一个自己讲学的录音文件时——

  “打开录音,里面的人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声音偏绵软,低回婉转中透着底气不足,局部纤细得像秋日的蚊子。这让人感觉十分诧异。确实,如果不是讲述的内容鲜明地标示出这是我在某地的一场演讲,真让人难以相信这种声音竟然是从我的口中发出来的。

  但是,这又确定无疑地是我的声音,而且几十年来肯定都保持了这种软绵绵的腔调和节奏。这种情况让人大为不快。因为在对自己的声音认知或者对自己语言方式的期许中,我说话的声音原本应该更加偏于刚劲和明朗才对! ”

  作者居然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甚至感到诧异、感到不快。这种感受看起来颇为奇怪,但有这种感受的并非他一人。笔者也有过类似感受。刚用微信的时候,有一回我点击了微信中我发出过的语音短信,从手机里听到的声音是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自己说过的话,但又和自己印象中的自己的声音明显不同,以致引起自己的怀疑:自己平时说话是这个样子吗?是否是手机在录音或播放时发生声音变异或失真现象呢?如果细究一番,我们就会发现,发生这种现象也是有原因的。我们长期以来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是从一个固定不变的角度、距离、位置、方向传到耳中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听到来自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不同方向的自己的声音,于是我们自己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在自己的印象或听觉记忆中就被定型了。这个自己亲耳听到的声音被当成自己真实的声音。当我们听到来自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不同方向的自己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就好像听到了自己的“不同的声音” ,于是对它产生陌生感,甚至怀疑自己的录音或语音短信是否真实。但这种怀疑又是很容易消除的,如,把这段语音放给熟悉自己的人听,或者把手机中自己熟悉的人的语音短信播放一段,就可以判断手机中的语音是否是自己的、是否存在语音变异或失真。结果当然是很快便证明手机中的语音是自己的真实的声音。看来,自己有两种声音,一个是自己说话时听到的自己的声音,一个是录音中的自己说话的声音。面对两种不同的声音,我们的反应极可能是,要么是认为自己听到的说话声音是真实的,要么是认为录音设备放出的声音是真实的。但在这里,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思维却遭遇到了有力挑战:前者是自己亲耳实时听到的,其真实性不容置疑;后者是机器设备客观准确记录的,其真实性也不容置疑。

  如果将这两种声音进行比对,还会使我们产生不同的情感反应。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自觉不自觉地按照自己认为最好的、最惬意的、最舒适的、最自然的、最自己的话语方式来言说的。我们在听到自己的录音的时候如果感到不快,那是因为我们是在脱离语境、脱离现场并按照理想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声音的。我们希望从播放设备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是音质优美、表达流畅、字正腔圆等等的声音,是合乎自己印象或理想的声音;但限于自身条件或环境情况,我们的话语声音往往不能达到理想状态。由于我们自己平时较少能够直接关注自己的声音,其是否合乎理想标准的状态并没有被特别关注,也就没有这种不满或不快了;一旦把自己的话语作为外在的客观对象来听,这种与理想状态的差距也就凸显出来了。这或许是“距离”所产生的效果。可见,“距离”不一定产生美。更进一步,因为不合自己的印象或标准,因为不美,于是便认为不真实——得出这样的看法也是颇为自然的事情。当然也有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产生欣然之感的情况。比如,当我们从声响效果很好的麦克风中发出声音的时候,我们会听到颇有乐感的音质,感到自己的声音原来如此清脆或如此浑厚等等。这时我们也会产生某种欣然的快感。听到了自己的“好声音” ,我们就往往乐于或倾向于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真实的声音。在这里,印象、标准、美等就成为判断真实的依据。

  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不同方向发出的声音,肯定会是有着某种差异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我们的声音,它们虽然看起来是不同的,但不能据此就认为它们在真实性方面相互排斥,要么这个真实而那个不真实,要么那个真实而这个不真实。西谚云“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如果用非此即彼的思维来判断,这些“哈姆莱特”是不可能同时都是真实的;但事实上它们都可以同时是真实的。这种情况与苏轼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看到的不同形态的庐山的情况颇为相似。苏轼《题西林壁》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这里,不管是成岭还是成峰,不管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它们都是庐山,都是庐山在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所显示出的真实形态。但人们往往热衷于去寻找那个唯一的“真实的对象” ,或者“对象的本体” ,认为这个“真实的对象”或“对象的本体”才是最真实的,而且它应该就隐藏在不断变化的现象的背后。在这首《题西林壁》中,诗人把绝对真实存在的“庐山”当本体,因为在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看到的庐山是不同的庐山,于是这些在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看到的庐山就不是庐山的“真面目” ,也即不是真实的庐山。他所希望把握的就是这个唯一真实的庐山。但事实上,他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看到的庐山,莫不是真实的庐山。如果否定了这些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看到的庐山的真实性而去寻找那个绝对真实的庐山“真面目” ,将是困难的,甚至可能是不可能的事情。郭六芳《舟还长沙》云:“侬家家住两湖东,十二珠帘夕照红。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 ”在这里,“始知家在画图中”一语似乎表明, “家在画图中”才是真实的,而其他情况则是不真实的,于是产生昨非而今是之感。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说是美使事物的本真得以呈现在人们面前。但事实上,这个最美的家乡也不过是家乡各种真实状态中的一种,也即最佳状态,也即实现真与美相统一的状态。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发现,人们更倾向于将美好的状态当作唯一真实的状态。同样,关于庐山,我们也可以假定存在某个角度、某个距离、某个位置,从这个角度、这个距离、这个位置去看庐山,此时的庐山是最美的,但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这个角度、距离、位置的庐山就是最真实的,就是庐山的“真面目” 。对自己的声音也是如此:不能说那个自己听习惯了的、亲切的、悦耳的声音就是自己的真实的声音,而那个听起来不习惯、有点儿陌生的、有点令人不快的声音就不是自己真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