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
栏目:忆故
作者:本报记者 张悦  来源:中国艺术报

  香港一代传奇编剧邱刚健11月27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4岁。看过《投奔怒海》 《地下情》 《胭脂扣》 《阮玲玉》等经典影片的影迷,未必会留意到编剧邱刚健这个名字,新一代影迷更可能对他完全陌生;事实上,他曾三度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编剧之余他又是前卫的电影导演,而更为可贵的,他还是个具有古典气质的现代诗人。

  做记者十年,邱刚健是我采访过的人物中最难忘的一位。

  2004年2月,刚建报不久的《新京报》出刊《2004中国电影加速度特刊》后,决定以每天一个整版的篇幅不间断地推出《中国电影百年》系列报道,我就是在那个时期加入到《新京报》的报道团队中,并专司《中国电影百年》的采写,寻找电影史中那些值得寻回的过往,准备用一年的时间与中国电影百年来一次“漫长的婚约” (实际上用了近两年时间) 。按时间顺序一路走来,兼顾大陆与港台地区影片,进行有趣有意义的梳理与挖掘。

  2004年9月,按照采访进程,已经进入到上世纪70年代末的电影空间。上世纪70年代,内地刚经历十年浩劫,进入到“伤痕”电影时期,中国电影“第四代”导演出现,北京电影学院恢复招生,象征着中国电影业的复苏,而彼时台湾电影也迎来了“台湾新电影”时期,以杨德昌的《光阴的故事》拉开了序幕,香港电影的重中之重就是著名的“新浪潮” ,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唯一女将许鞍华代表影片便是《投奔怒海》 ,这部在中国电影史中有着独特价值和重要意义的影片的编剧则是邱刚健。

  那时香港电影人还没有“北上”风潮,内地电影产业化还没有兴起,处于市场的最低谷时期。本准备电话采访,偶然间得知邱刚健先生就在北京,这让我十分惊喜,希望能够约当面采访,他痛快地答应了。其时,他正在创作冯小刚将要投拍的大制作电影《夜宴》 ,因此他还决定定居北京,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工人体育场一带,那里有他租的房子。

  邱刚健一生都在漂泊中,鼓浪屿是他的家,台湾是他的家,香港是他的家,纽约是他的家,北京也是他的家。1940年,他生于福建厦门鼓浪屿,1949年移居台湾, 1961年毕业于台湾艺专影剧系。1964年邱刚健进入美国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戏剧培训班研修,返台后创办《剧场》季刊。1966年赴港,进入邵氏公司从事编剧,他为张彻、楚原等导演创作了剧作《小煞星》 《大决斗》 《爱奴》 《血证》 《毒女》等。在香港邵氏电影公司8年的职业编剧生涯为他打下了扎实的功底,后来他曾化名邱戴安平或戴安平担任电影编剧,聊天时才得知这是他去世夫人的名字。

  《投奔怒海》的剧本写了7万字,非常厚,都是邱刚健用圆珠笔一笔笔写出来的,让人惊讶的是,这部剧的剧本是他这样一位没有经历过政治动荡的人关在书房里、听了上百遍莫扎特的《安魂曲》后写出来的,他说自己是完全天真的人,从人性角度出发构架的剧本,还笑称自己作为编剧“蛮职业的” 。剧本交给许鞍华看后没有提什么意见,影片也是非常忠实剧本拍的,许鞍华说这是她看过的最好的剧本。邱刚健后来把《安魂曲》的一套唱片送给我,他说“人声是最美的声音” 。邱刚健因《投奔怒海》获得第二届香港金像奖最佳编剧奖。香港电影历来不以政治为纲,更很少触及重大历史事件,这部《投奔怒海》算是开辟了香港电影在这方面的先河,更为处在娱乐风潮中的港片带来了思考的厚重。

  之后邱刚健与一直为许鞍华担任副导演的关锦鹏合作。1987年,他与编剧黎杰合作创作的剧本《地下情》获得第六届香港金像奖最佳编剧奖。邱刚健曾多次提及,他最满意的就是这部关锦鹏执导的《地下情》 ,可惜电影不卖座。关锦鹏回忆自己的电影创作时,亦称《地下情》是他最爱的一部电影。1989年,邱刚健与作家阿城共同创作了剧本《人在纽约》 ,描写三个来自中国大陆以及台湾、香港地区的女性,表现客居纽约后的女性价值观与道德观的异同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嘉禾公司老板拿到李碧华的这部同名小说时,曾七易其稿,并最终落到了关锦鹏手上。虽然关锦鹏对上世纪30年代的风月极为钟情,但还是颇为忐忑。他坚持让老搭档邱刚健重写剧本,要有事关风月却又流丽脱俗的情致。影片最终获得第26届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最佳剧情片、最佳女主角等8项大奖,时至今日仍是金马奖获奖影片之最,亦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7项大奖。1992年,邱刚健与有“台湾电影推手”之称的焦雄屏合作创作的剧本《阮玲玉》 ,以现实的目光去认识历史上对中国电影有贡献的女影星阮玲玉,构思新颖独特,这部影片让张曼玉获得第42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女主角,也将张曼玉的电影事业推至顶峰。

  《夜宴》是邱刚健第一次与内地电影界合作。当时华谊老板王中军请他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写成电影剧本《夜宴》 ,第一稿出来后,导演冯小刚与他有分歧,他尊重的是莎士比亚原著的精髓,而公司将他的剧本做了很大的改动,这让他很不解。后来见到他时,他把他写好的《夜宴》剧本(手写后到街边打印店打印)给我看,说起他的困惑。邱刚健觉得,要颠覆莎士比亚的作品,首先要有较深的哲学思想,他也希望在电影里注入这种思想。后来华谊请了另一位编剧重写剧本,但编剧一栏上还有邱刚健的名字。

  做完《中国电影百年》专题报道后我离开了《新京报》 ,一心要到西部去“闯荡”一番,跟邱刚健聊起我的理想,看着我慷慨激昂,他笑着听着,没鼓励、没阻拦,像一位倾听者,细密的观察者;后来我又回到北京,邱刚健已经写成一本诗集,依旧是用圆珠笔写好,到街边打印店打印,送给我和好友王钰,里面有一首是关于西夏王陵和贺兰山的,致以我,仿如他去过了那里,知道了我的内心。

  邱刚健写字很慢,喝着咖啡悠然写作是他的状态,不激烈,也不剑拔弩张,而巧思与才华就化在字里行间。邱刚健经常笑言自己不太现实,总想把剧本写得精致点,可很多电视剧导演都告诉他,内地观众没这么有耐心看这些精致的内容,写剧本要把他们烧饭、上厕所的时间留出来。但是邱刚健还是按照自己的状态去写,他一直是以作者心态在乎着自己的作品,他无法放弃自己对于作品的需求,不能降格,也不能随波逐流。

  记得有一次,我和邱先生讨论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中重译里尔克的《秋日》这首诗,现在看来这就仿佛是邱刚健在喃喃自语他的人生:“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愿安息,一生漂泊的智者。

  邱刚健编剧的《投奔怒海》中,年轻的刘德华首次亮相大银幕; 《胭脂扣》中,张国荣和梅艳芳献上了唯美的演出;《阮玲玉》让张曼玉摘获柏林电影节影后; 《地下情》是梁朝伟早期的代表作品; 《阿婴》则是邱刚健执导的唯一一部电影,由王祖贤主演(从左至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