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先生永远不老
栏目:忆故
作者:王钰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说是多年以前,其实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机缘巧合,我为一位知名编剧邱先生做助手,协助做一些剧本的故事。转眼七八年过去了,再见到他是因为我遇到了人生的关卡,好像迷失于混沌的森林,慌乱中找到一个唯可信赖的老者,冒失地打去电话,希望能得到指点。没想到那一见竟成了诀别。原来我们都遇到了关卡,伟大又可怜的生命,关卡无处不在。我过去了,他没过去。

  邱先生名叫邱刚健,祖籍福建鼓浪屿。邱先生年幼家境殷实,父亲做一些海上物资运转的生意。母亲主持家庭,信仰基督教。后来父亲又有别室,但保留母亲的名分,留老母亲与邱先生的母亲及一众子女一起生活。邱先生与母亲及祖母的感情极深,偶尔提起小时候的时光,像是变回一个害羞的小孩儿,真情流露。记得他回忆起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每次母亲都为他准备丰盛的便当,而前一晚他都兴奋到失眠直至发烧,最后总是去不成。

  成年后,他考取了艺术学校戏剧专业,扎实的西方戏剧底蕴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后来考取了美国国家奖学金,去夏威夷进修戏剧专科。不知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他和所有台湾地区男青年一样,服了兵役。再后来,做台湾《剧场》杂志创始人,翻译莎翁剧本,任电影公司编剧。再后来移居香港,在邵氏公司及之后的创作生涯中,获得了事业上的高峰,囊括了多届金像奖、金马奖最佳编剧,蜚声影坛。

  1997年香港回归后,邱先生携妻儿移民美国,旅居十年。他一直坚持创作,电影和诗歌,并有机会进入美国的主流编剧界,但又失之交臂。后来妻子患病,他变卖所有家产最终没能救治。他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美国。

  我与邱先生遇到的时候,他65岁,我24岁,他会在工作之余说一些看似不经意的话,以我当时的人生阅历,只是倾听和仰望。直到今天我也经历了些打磨,才体会出其中的深沉的普世情感。

  他说:“最幸福的一生是普通人的一生。 ”他说每当他皮包里带着工作,脑子里装满各种想法,走在从家到咖啡馆的路上,看到那些路边锻炼身体的老人,就羡慕得快要哭出来。

  他说:“小时候路过别人家的窗子,总忍不住向里面望去,总觉得别人家的灯光比自己家的灯光温暖些。 ”

  他说:“我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衣服,永远是觉得别人穿得好看,自己就去买一件。 ”

  他说:“我总是不愿意主动和朋友联络,其实心里很挂念,却宁愿在那里等对方电话。 ”

  他说:“创作是最难的一件事,绞尽脑汁想到一个好的,只能用一次,下次一定要想一个更好的才可以。 ”

  他说,等他老得走不动了,或许会选择回到鼓浪屿。他会偶尔说起故乡鼓浪屿的万国别墅,建立在高高矮矮的丘陵地上,精致,细密,集结成镇。我也第一次在他那里听到一个词,叫“近乡情怯” 。

  仅从外表看去,邱先生是极安定的一个人。他永远都是坐在固定的咖啡店的固定的位置,叫上一杯普通咖啡,一坐就是半天,用大量的时间发呆,偶尔写下几句话,反复端详。用的是美国一个牌子的圆珠笔,他儿子会定期从美国寄给他。他每天晚上都吃素,卜卦,生活非常规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能感受到深深的漂泊感,感受到他撑着的巨大力量。以六七十岁的年龄在内地的编剧界再战江湖,别人看起来就是在拼命。可他似乎并不觉得,他已经把创作和思考看成和吃饭、睡觉一样的事情,一直向前跑,直到一个无穷的境地。我觉得这或许就叫做“乐知天命” ,他深知创作之艰辛,可他只会这样生活,而完全没可能像别的样子生活。

  邱先生受家庭影响,早年信仰基督教,后来受到佛教的召唤,已笃信多年。他说,他知道自己是会随时倒下的,但由于信佛,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很淡。这次我贸然与他联系,见到后才发现他瘦了很多,问了才知道他刚刚因为心脏病住院十天。由于他儿子长期在美国,住院期间一直是一位北京朋友照顾他,他说不然他这样一个外地老头真不知该怎么度过了。他说得这么平静,像在说别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因为体力欠佳,邱先生打电话让他的北京朋友把他接走了。

  以下这一段写于2013年11月27日之前的某一天,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当年我生病时,邱先生曾经送我一个‘南无琉璃光如来’的佛牌。我把它找出来,下次带给他,一定能保佑他的健康。我应该经常去看望他,不要再一隔就是七年,要做永远的忘年交。 ”

  2013年11月28日,张悦同学来短信告诉了那个突然的噩耗,看来这一隔比七年更久,将是永生了。在我心里,邱先生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