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物图谱之宋江 戴敦邦 绘
《水浒传》是我国古代著名的长篇小说，自经问世，历久不衰，读者多，研究者也多。就研究而言，宏大的，诸如主题、思想、性格、情节、结构等，这类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这样的研究，当然不乏价值。然而，除此以外，即便是一些琐微之事，也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丰饶而有意味的素材。比如， 《水浒传》中关乎宋江的汤。
《水浒传》第二十回，宋江散衙以后，遇到阎婆。上一回，宋江因给阎婆的丈夫施舍了一具棺木，而娶了她的女儿，也就是阎婆惜。一天，宋江将同事张文远带到阎婆惜处吃酒，阎婆惜见张文远风流俊俏，便与他勾搭上了。宋江知道以后也不计较，认为这个女人不是父母之命的正式婚娶，不相往来也就算了。一日将晚，刘唐到郓城县看望宋江，送给他一封晁盖的信和一百两金子，表示晁盖等人对宋江的感谢。宋江坚辞不受，不得已，取了一条金子和信放在招文袋里。没有想到送过刘唐即被阎婆拉到阎婆惜处。对宋江，阎婆惜十分厌恶。虽然阎婆劝宋江喝酒，但却喝得很不高兴，也就是闷酒吧。挨到五更，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遇到卖汤药的王公。王公见是宋江，问道：“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宋江道：“夜来酒醉，错听更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①。 ”吃了二陈汤，宋江蓦然想起，曾经许愿舍他一具棺材，便去招文袋中取那条金子。哪里还有金子？金子，还有晁盖的信，都放在招文袋里，丢在阎婆惜的房间里了。宋江惶急去找，阎婆惜的条件是只要给她一百两金子，便将晁盖的信还给他，饶他这场天字第一号官司，否则便将宋江告进官府。宋江没有一百两金子，阎婆惜不信，坚持不给，宋江舍命去夺招文袋，“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 ’ ”只这一声，提起宋江的杀人念头，由是宋江的命运发生逆转，从郓城县押司成为被郓城县缉拿的杀人凶犯。如果没有遇到王公，不吃那盏醒酒二陈汤，宋江大概不会想起施舍棺木，也就不会返回阎婆惜的住处，如果是这样，宋江的命运也许会发生另一种变化吧。
成了杀人犯的宋江，去投奔清风寨的副知寨花荣。一日，贪看山色，错过宿头，约摸走了一更时分，不小心踩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的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小喽啰把宋江绑在草厅的将军柱上，说道：“大王方才睡去，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作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 ”约摸二三更天气，大王们起来了。三个大王，一个是郑天寿，一个是燕顺，一个是矮脚虎王英，王英叫道：“孩儿们快动手！取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②来。 ”宋江听了长叹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大王们听说是宋江，急忙把他身上的麻索用尖刀割断，请他坐在中间的交椅上，纳头便拜。
这两种汤，前一种，醒酒二陈汤；后一种，醒酒酸辣汤，都关涉到饮酒与杀人。前一种是宋江饮酒，在不高兴状态下，喝闷酒；后一种是大王们醉酒。前一种，是宋江杀了人，神色张惶；后一种是别人要杀他，用他的心肝做醒酒汤。而后一种汤又关乎着宋江命运的再次捩转。一天，小喽啰抓来一个上坟的妇女，矮脚虎王英要把这妇女做压寨夫人，被宋江劝说送下山。这个妇女是清风寨知寨刘高的老婆，对宋江非但不报答，反而诬指他是郓城虎的强盗张三，由此成为引发花荣等人造反的导火索，而宋江从原来单纯的杀人犯转变为反抗朝廷的要犯，当然，如果宋江的心肝做了醒酒汤，宋江命运至此自然结束， 《水浒传》当会出现一个新的版本吧。
然而，汤与宋江的关系并没有结束，若干回以后，到了第三十七回，此时的宋江已经被发配到江州，结识了戴宗等人。一天，宋江与戴宗、李逵在琵琶亭吃饭，宋江见了这两个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 。戴宗吩咐酒保做三份“加辣点红白鱼汤③” 。戴宗认为鱼不够新鲜，店主人承认，只是“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 ，要等鱼牙主人来，才敢卖今日的活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 ”由是引出李逵与张顺的恶斗。在岸上，张顺不是李逵的对手，吃了亏，而在清澈翻滚的江水里，李逵则被淹得半死。宋江让戴宗喝住张顺与宋江相识。张顺见宋江喜欢吃鱼，便送了两尾鲤鱼，宋江把一尾送给管营，留一尾自吃，“多吃了些，至夜四更， ”闹起肚子来。张顺前来看望，宋江让他去买“一贴止泻六合汤④” ，吃过便好了。
这里出现的两种汤，一是加辣点红白鱼汤，一是止泻六合汤，前一种属于食品里的汤类，后一种是救治肚泻的药物，不能归为一类，但是作为汤，却都关乎着宋江命运的转化。前一种引出张顺，为日后张顺搭救宋江做出铺垫，后一种则关涉到浔阳搂，“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 ”戴宗不在，去寻找李逵，李逵不在，再寻找张顺，也不在。宋江独自一个，闷闷不乐，信步再出城外，来到一座酒楼前：“仰面看时，旁边竖着一根望杆，悬挂着一面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 。 ”在这里，宋江大醉之后题写反诗，被一个在闲的通判黄文炳举报到江州的蔡九知府，把他用一面二十五斤重的“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 ，同时派遣戴宗星夜进京报与蔡京知晓。戴宗行了几天，来到一处傍水临湖的酒店，戴宗不知道这里正是朱贵的酒店，对酒保说：“我却不吃荤腥。有甚素汤下饭？ ”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⑤，如何？ ”喝了这个汤，戴宗天旋地转，麻翻在地。火家从他身上搜出蔡九给其父蔡京的信，朱贵看后惊呆了。由是引出梁山好汉去江州劫法场，将宋江救出，从此，宋江死心塌地上了梁山，成为反抗朝廷的梁山首领。
这些汤仿佛是投映宋江命运的铜鉴，在汤的面前：宋江从缉拿他人的官府小吏，到被官府缉拿的人；从杀害他人的凶手，到要被他人杀害的对象，再到被官府定谳为死罪的囚徒，而最终上了梁山。在五种汤的映照下，宋江一步一步脱离统治阶层，脱离正常社会，转化为游动的边缘人物，最后成为强人的领袖，而每一次转化都未脱离汤。这样的安排，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是一种巧合？当然不是。 《水浒传》之所以成为我国古典名著，经久而耐读，这应该是一个难以忽视的原因。不仅仅是大张旗鼓地制造情节展现人物命运，而且往往在看似不经意之间，利用平常事务——比如，人们日常饮用的汤，食品与药物，通过它们映衬人物，并通过它们将人物的命运勾连起来，从而创作出极高的艺术效果。这种手法看似平淡，实质是中国“大音希声”美学思想的折射，在“微渺无形”与“寂寞无听”之中制造审美境界，从而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好的品味与赏鉴对象。这应该是既愉快，也有一定难度的工作，因为对研究者而言，至少需要换些思路，积累些文化知识，做些细读与考订工作的。
注释：
①醒酒二陈汤。二陈，一指橘皮，一指半夏。这两种都是经年的陈皮，故曰二陈。其中橘皮本身便有醒酒作用，而以新会橘为最好。二陈放在一起，则不仅解酒，而且燥湿化痰。故王公说是“醒酒二陈汤” 。如果加上茯苓、甘草，效果会更好。不知王公的汤里是否有这两味中药？
②醒酒酸辣汤。为什么酸辣汤可以解酒？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与酸辣汤中的食醋可以起醋化反应，从而降低乙醇浓度，起到解酒作用。
③加辣点红白鱼汤。白鱼是一种河鱼，至今尚有白鱼汤之类。加辣，辣即辣椒；点红，当与辣椒有关，或者是用火焙过的干辣椒。
④止泻六合汤。六和，指六气，即：风寒暑湿燥火之气。其药用砂仁、藿香、厚朴、赤茯、甘草之类，匡正拒邪，平调脾胃。
⑤加料麻辣熝豆腐。熝，就是把豆腐放在热油里煎。煎过后，豆腐的表皮变硬，做汤时不易粉碎。这个汤与上举的白鱼汤有一个共性，即：都是加辣，而在后者，不仅要加辣，而且要麻，从而显出水乡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