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化表象的背后
——近年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的叙事伦理
栏目:观察
作者:傅逸尘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年来抗战题材文学(主要是长篇小说),尤其是影视剧突然火爆起来,甚至有漫漶之势。作为军旅文学、影视剧的一部分,抗战题材因中国军民八年浴血奋战伤亡数千万成为中国人民难以磨灭的民族记忆而历久不衰。任何一个时代的书写不但无可厚非,而且因观念视角及创作者的不同会呈现出崭新的面貌与意义。问题在于,近年来抗战题材文学、影视剧多数采取娱乐化的叙事策略,中国军民的正面抗战退隐,民间立场与视角凸显,演义传统和传奇叙事得以张扬。诚然,“虚构”原就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克罗齐所谓的“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与文学艺术的“虚构”本质亦无二致,但“虚构”的前提是创作素材与创作者的经验、想象构成一种逻辑关系的真实,从伦理的角度形成叙述的可靠性。而综观近年来的很多抗战题材文学作品和影视剧,叙事伦理的可靠性先在地缺失,娱乐化叙事策略则进一步导致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甚至完全置战争基本法则与常识于不顾的传奇故事的泛滥,读者与观众不经意间已经在捧腹大笑中解构并消费了那场可歌可泣的、正义悲壮的、残酷流血的战争历史。对抗战历史的“正面强攻”和正史讲述不复存在不说,我甚至于怀疑创作主体的审美心理是否发生了畸变,进而,其叙事的合法性也颇可质疑。我以为这一现象应该引起创作者与读者观众的关注与思考。

  在中国读者与观众的记忆中,抗战题材文学与电影最早发端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后来被称为“红色经典”的一大批长篇小说及根据那批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都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这些作品的作者多数是其所描述的战斗生活的亲历者,他们站在宏大叙事的革命英雄主义立场上,真实还原战争的残酷性与抗日军民艰苦卓绝的斗争业绩,对正在进行新中国建设的人们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舞与艺术感染,同时也用另一种形式阐释了新政权的合法性,亦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保留了最具真实意义的文学性历史。其实这批文学与电影作品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多数并不是从正面战场与日寇血战,因此,表现的大多都是普通农民的民间抗日故事与敌后斗争,其残酷与惨烈无疑增强了作品的悲剧性,而英雄主义及中华民族的绝不屈服的民族精神亦得以弘扬。“新历史主义”文学观念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为抗日战争亲历者的后辈作家们所吸纳,其叙事意旨并不是对战争本身及“红色经典”进行颠覆与改写,之所以选择个人视角与民间立场,是为了表现与探寻被宏大叙事所遮蔽了的历史缝隙与存在境遇,发掘个体生命在战争中面临的考验与存在的意义,并经由此凸显战争本身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丰富性,为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在新世纪的书写提供了新鲜经验与多种可能性。

  近年来的抗战题材文学、影视剧的创作者则完全绕到战争历史的背后,看似从民间立场出发,强化民间记忆与民间视角,其实质则是回避对历史真实的基本认知,任凭作者的主观意念与想象力无节制泛滥。艰苦悲壮的历史有如儿戏般地被创作者玩弄于股掌之中。侵华日军基本上愚蠢至极,被一群毫无战斗经验的中国农民们耍猴般予以愚弄,中国的农民们的智慧明显地超越于残酷的军事斗争之上。看过喜剧,包括战争题材喜剧,但没看过如近年来这般娱乐化的文学、影视剧喜剧。如果仅仅认为这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艺术世俗化、庸俗化的一种泛滥,或者创作者缺乏战争生活经验与素材积累,则显然还停留在现象的表面,更深层的问题则表现为叙事伦理的自我矮化与人格理想的“阿Q主义” 。我觉得,近年来抗战题材文学、影视剧娱乐化现象背后,有创作者和一部分读者观众的阔起来后的“阿Q主义”心态在支撑。中国的近现代史就是中国人倍受西方列强百般蹂躏与欺凌的历史,尤其是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其罪行之残暴令世人发指,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无法磨灭的民族仇恨与伤痛。六十多年后,中国人民真正地屹立于世界东方了,而且其世界大国地位也日益显赫,于是,一部分创作者开始用娱乐化的方式来宣泄积压在民族深层记忆中的压抑,玩一种猫戏老鼠的游戏,此种方式所表征的大众心态很难说是一种健康积极的心态,更不要说彰显大国情怀了。即便是从文学与影视剧艺术的角度言之,其气象与格局亦非常狭窄,不仅缺乏悲剧精神与超越性,还连带破坏了喜剧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的存在的可能性。西方文学与影视剧亦不乏二战题材,其对战争的反思与人性的哲学思辨显然是中国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所无法企及的,而娱乐化了的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非但难以望其项背,甚至已经背道而驰了。

  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当然不是娱乐化,与新历史主义也不是一回事,多少受了点“寻根文学”的影响恐怕是事实。但在我看来,那是莫言高密东北乡的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莫言以其非凡的文学胆识与艺术想象力将其再现出来。文学与艺术的本质就是虚构,真实并不是判断其水平高低的唯一标准, 《红高粱家族》让当下娱乐化的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无法比肩的最重要原因是其战争描写的残酷与惨烈,人性的丰富与张扬,民族精神的高蹈与超越。还有一点忧虑不能不提,就是近年来娱乐化了的抗战题材文学与影视剧无疑会对青少年产生诸多负面影响,这就不是文学与影视剧本身能够承担得了的事情了。

  娱乐化并非如某位艺术家所言的“乐”本身就是其终极目的,或者艺术的所有意义。这一点本是常识性的,非要强调“乐”即艺术,不是浅薄,就是别有用心。对当下的创作者来说,战争体验本身缺失,对战争历史的氛围疏离久远,仅凭查阅史料和主观想象,难以准确把握战争的真实图景。如果再将抗战题材高度类型化、娱乐化了,将各种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元素也杂糅到这一题材领域里,政治上虽看似安全,但也无可避免地沦为藏污纳垢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