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侧影
栏目:名家
作者:扬之水  来源:中国艺术报

徐梵澄 安 迪 绘

  被“搜刮穷尽”的钱锺书、杨绛

  上午拜访钱锺书夫妇(仍为约稿事)。

  我将来意说明,果然不出所料,被拒绝了。钱先生说,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我们已经被搜刮穷尽,一点儿存货也没有了,实在不能应命。任我百般苦请,也是无用。杨绛老师倒是客气得要命,不过仍是那句话,拿不出东西了。她说,我已经枯竭了,想做的,尽量做一做,应酬文章,是断不能写了。

( 1987年2月8日)

  季羡林 要是从美国回来……

  赵一凡送稿来,偶谈及季羡林先生,他说,季羡林曾留学德国十年,二次大战起,不得归家,乃于狂轰滥炸中,埋头地下室内,从学于一位梵文大师。后来终于混上一条船,回归祖国。家人皆以为他早丧生异邦,唯发妻还在苦苦等候。这一位是小脚,长季羡林两岁,是财主家的闺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也,季先生并无二话,仍旧是好夫妻。一位文墨不通,一位学富五车;前者温顺贤慧,后者恪守古训,倒也是一段姻缘。

  人叹曰:“这是因为留学德国,要是从美国回来……嗨! ”

(1987年4月18日)

  徐梵澄:这属于“内学”,最宜默默无闻

  接到徐梵澄先生复信,其中言道:

  我是唯物史观的,也略探究印度之所谓“精神道” ,勘以印度社会情况,觉得寒心,几乎纯粹是其“精神道”所害的,那将来的展望,科学地说,是灭亡。

  来信说《五十奥义书》中有不解处,我相信其文字是明白的。这不是一览无余的书,遇不解处,毋妨存疑,待自己的心思更虚更静,知觉性潜滋暗长(脑中灰色质上增多了施纹或生长了新细胞) ,理解力增强了,再看,又恍然明白,没有什么疑难了。古人说“静则生明” —— “明”是生长着的。及至没有什么疑难之后,便可离弃这书,处在高境而下看这些道理,那时提起放下,皆无不可。这于《奥义书》如此,于《人生论》亦然。

  书,无论是什么宝典,也究竟是外物。

  通常介绍某种学术,必大事张扬一番,我从来不如此作。这属于“内学” ,最宜默默无闻,让人自求自证。否则变怪百出,贻误不浅。

(1987年5月10日)

  王世襄敞怀露着白背心,手提破旧的尼龙菜筐

  昨日王世襄先生到服务日来看书,身着一件旧布衫,敞怀露着里面的白背心,手提一只破旧的尼龙菜筐,兴致勃勃把刚刚写成的短序念给我们听,其诙谐和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1987年5月26日)

  赵萝蕤:那我就认你做干女儿!

  又往赵萝蕤老师家送《读书》第一期样书。她非常热情,一再挽留我多坐一会儿,因告诉我,近来心境很有些异样,不久前一位友人对她说:你无儿无女,晚年堪伤,日下身子骨尚硬朗,一切可自己料理,一旦生出什么病症,行止不便,当作何处?听罢此言,很受震动。

  赵老师现与其弟同居一院,弟弟一家也是“牛衣对泣” ,膝下并无子嗣,如此,只是三老了,年龄一般上下,谁也顾不了谁。

  从初次见面我就对这位老太太抱有好感,其实早先她而虑及此事,今既听她提起,便冲口而出:“我可以照顾您,您把我当女儿待吧! ”赵老师当即高兴地应道:“那我就认你做干女儿! ”

(1988年2月7日)

  田德望:朱维基的诗体《神曲》译本比较忠实

  往北大访田德望先生。不过,组稿的愿望落空了。他说,目前正全力翻译《神曲》 ,而由于目力不济(右眼一千度,左眼五百度) ,又时常头晕,故一日只能工作三小时,他的工作效率又非常低,译四十二章用了五年时间,余下的五十多章还不知要干到什么时候,因此,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写其他东西了。

  他告诉我, 《神曲》最早的中译本出自钱稻孙之手,钱的父亲是罗马公使,他侍父往从,读书就在罗马,那时,《神曲》是作课业读的。归国后,未能忘此,因以离骚体译出前四章,在一九二一年的时候,由商务印书馆出了一本小册子。以后,又有王维克的散文体译本。王是华罗庚的老师,是搞数学的,译诗乃余事,译本错讹较多。再后,便是朱维基的诗体译本了(据英文转译) 。据田看来,译文是比较忠实的。

(1988年2月26日)

  陈翰伯:我还要活呢!

  秦人路告诉我:陈翰伯去世了,就是服务日后的第二天。听后不禁悚然一惊,服务日结束后,正是我送他回家的。当时吴彬扶着他从会场走出,下台阶时,已是艰难万分,范用在侧,忍不住用手也去搀他拄杖的右手,老先生一下子急了:“我还要活呢! ”原来他的那一只臂膀是不让人掖持的。后又一不知此情者多事,同样被他以更大的声音叱退:“我还要活呢! ”

(1988年8月29日)

金克木 丁 聪 绘

   金克木的跨国恋

  前些时金克木先生打电话来说,他那位青年时代的恋人自日内瓦给他来信,道自觉生日无多,欲将旧日往来书信寄还与他,金恐经过海关时遇到麻烦,问我有无便人。次日与老沈(昌文)说了,老沈说可通过董秀玉从香港回来时带回。于是复金以信,今接来信云:“谢谢你的信,多承关心。但我与她俱是风烛残年,她后事托我,我后事托谁?故已复信,不要将我的旧信旧稿寄来。 ”

(1990年1月24日)

  张中行:我就不信一人说了算可以长久

  陆灏言及前日与张中行先生续谈,后往思梦园午饭,问起与杨沫的一段姻缘,先生乃细说原委,道与杨曾一起生活五年,养有一女,但杨是信者,而张是怀疑论者,二人志趣迥异,终于分手。后仍常有往来,只是一次在杨家吃饭,席间张说道:“我就不信一人说了算可以长久! ”杨听罢色怫,从此不再往来。

(1990年9月6日)

  绿原:偶有兴涂鸦,均不过与回声对话

  接绿原先生来信,其中写道:“余半生惯于寂寞,偶有兴涂鸦,均不过与回声对话而已。匆匆已是望七之年,万事更不复妄求矣,不意承君撰文揄扬,实不胜感激而又喜悦,同时亦难免一丝淡淡的哀愁。 ”读罢令人很伤感。

(1990年11月6日)

  (选自《读书十年》 ,扬之水著,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