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不是“欲望号街车”
——专访著名作家麦家
栏目:名家
作者:本报记者 何瑞涓  来源:中国艺术报

  前不久,麦家的新书《刀尖》发布了,被称为“麦家的封笔之作” 。记者寻到麦家,询问起封笔之事。麦家淡然地说:那都是出版商变着法让你关注的说辞,不过我确实不想写谍战了。对于他写过的那么多好看的谍战作品,他也笑言:其实那些根本不是真正的谍战。“ 《刀尖》的问题可以不问,作品的东西说来话长。 ”与其他一些乐意通过各种途径宣传自己作品的人不同,麦家一上来先回避掉了这些问题。那么,不如来请麦家继续谈一谈他的创作心得,他对小说的看法,他对青年人的建议,这些对于青年读者与创作者来说,或许更有益。

  相信读者的魅力,相信故事的魅力

  我不想装深沉。我讨厌象牙塔。我相信读者的魅力。我希望让更多的读者能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听到我写作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记者:您的小说都很好看,但是又与一般的通俗小说有很大的区别。在您看来,小说的“好看”与严肃性之间的关系如何平衡?一部“好小说”应该具备哪些要素?

  麦家:现在中国传统作家的小说处于非常窘迫的境况,读者不信任,小说在日益边缘化。像一对朋友,关系有些微妙,这时候你尤其要拿出姿态,为读者考虑,不要太自以为是。

  我一直在做一个努力,《刀尖》更是将这个努力推到了极致——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也许是很不易的努力:我放下了姿态,改变了腔调,希望从语言故事层面追求一种无障碍的阅读。也许可以说, 《刀尖》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流畅、最易读,也是最好看的一本书。我像克制抽烟一样,克制在这本书里使用难字、生字、涩词。我没有做过统计,但我想这部书里不会超过2000个汉字。就是说,只要你小学毕业,就可以轻松阅读这本书。

  我不想装深沉。我讨厌象牙塔。我相信读者的魅力。我希望让更多的读者能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听到我写作的脚步声和心跳声。确实,对某些写作者来说,通俗,有时是一道天大的坎。其实,通俗比深奥的高雅更难。我认为,在中国文学界,不少作家都犯了一个毛病:不相信读者的魅力,打着文学的旗号,自欺自恋。

  记者:您既是作家,又是编剧,在我看来,您对自己作品的改编更多的是为了保持作品的完整性,因为很多作品在改编为影视的过程中会被改得支离破碎。我想知道,就您的具体经验而言,小说创作与编剧存在哪些不同?二者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吗?

  麦家:编剧是个行活,小说是个“心灵艺术” ,当然创作难度大得多。剧本对叙述语言是没要求的,只要说明白就行了,而小说对叙述有无止境的要求,小说的美感和个性都是借助叙述语言来体现的。从这个角度说,经常写剧本肯定会伤害你的语感,对叙述大而化之,失去小说的魅力。但写剧本也会帮助你重视故事,去研究一些讲故事的技巧。我认为,中国有不少传统作家都犯了一个毛病:不相信故事的魅力,打着文学的旗号,自欺自恋。

  记者:有采访说您想写凡人的武侠,或者也可能写爱情。凡人的武侠是指非英雄形象的武侠吗?怎样理解这种侠的精神,它与金庸的侠、以往的侠有什么区别?

  麦家:金庸其实自己也说到过这层意思:武功可以假,但是人性不能假。人要扎根在现实逻辑的土壤中,否则无论人物还是故事都会发飘。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事实上就已经在拉下武侠小说超人形象的帷幕,只是他并没有更进一步,把水烧到了50度就抽薪而去。我相信这壶水一定能够烧到沸点,关键是如何去烧,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暂时还没能找到我认为最合适的燃料,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会给出的。

  创作从阅读开始,阅读是和心灵握手

  我不喜欢老老实实讲一个故事,不喜欢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一板一眼的叙事。我喜欢玩点花样,追求一点形式上的内容,价值取向上也是这样,不太老实。这大抵是现代主义的趣味或棱角了。

  记者:您的创作不仅有深厚的生活经验,也有丰富的材料积累。在创作过程中,从听到一个故事或经历一件事起,到成就一部读者喜欢阅读的著作,您都会做哪些具体工作?

  麦家: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问题,简单说来,我认为,经历是支撑不了一个职业作家的写作的。我已经有十多年一直宅在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经历,只有“纸上的经历” ,可以用几百字说尽。除了《刀尖》 ,我的写作主要还是靠虚构。虚构不是胡编,虚构是小说的本质,也是艺术真实和物理(生活)真实之间的密码,它需要小说家用写作技巧去破译,而不是一味去还原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还原的,我们看到的过去的事都是经过艺术家创造的。

  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发表作品,但中途断断续续的,直到2000后才“心无旁骛” ,专事小说写作。对我而言,材料的累积和其他所谓具体的工作都是从阅读开始的,欣赏力和创造力是平衡的,阅读是培养和发现自己欣赏力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阅读对我的写作很重要。事实上,即使不写作,阅读也是必须的,我多次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号召大家多多读书。阅读是和心灵握手,也是一个人打开心灵之门的最便利的方式。人天生需要柔软、温暖、有力的东西,通过阅读是最容易获得这方面满足的。

  记者:您的作品多与革命史有关,在材料真实和想象力的参与之间,您是如何来把握的?

  麦家:小说都是虚构的,一件真事一旦贴上小说的标签后也成了“假的” ——不是来自生活,而是来自作家的想象。这种“假”其实是更高层次的真,是本质的真,是精神层面上的真。我写这群与革命史有关的人主要是写他们的精神状态,他们的理想、信念,他们对人看事的独到的角度,他们特殊的职业下派生出来的特殊命运等等。

  记者:您是一位重情义的作家,新著《刀尖》很大原因是为了恩情而作。在创作过程中,您也做了很多艰苦的工作,并反复修改。我想了解,这种在别人的要求下来修正自己的作品,您以前有没有过体验,如何来调节并保证这部作品的独立性,让别人一读就知道:这是麦家的作品?

  麦家:风格是一种很难具象表达的东西,就是一种感觉,或者说一种味道,那是独属于你个人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我受的是外国经典文学的影响,对小说的艺术性是比较迷恋的,比如语言、结构等,我比较讲究。我不喜欢老老实实讲一个故事,不喜欢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一板一眼的叙事。我喜欢玩点花样,追求一点形式上的内容,价值取向上也是这样,不太老实。这大抵是现代主义的趣味或棱角了。后来,这样的棱角又被我技巧性地放大了,或者是转变了,成为了我创作(尤其是讲故事)的一种习惯,我想你所谓的“独立性”就是这个东西吧。

  从0到1的飞跃,天赋是持之以恒的热爱

  我相信这种喜欢本身就是天赋的一种表现。其实没有谁非摁着你在电脑面前写,写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实际价值,可你就是要写,情不自禁的,我想这就是有天赋的征兆。

  记者:您说过您是从自己曾经独特的工作经历中找到和其他写作者不一样的东西的,不知道您是怎样看待生活经验与创作之间的关系的?

  麦家:我觉得生活与艺术创作大概是0和1的关系。从0到1是一种飞跃,是质的变化,没有生活,想平地拔楼,我想是谁也拔不起来的。这也说明生活积累的重要,它是第一步,没有这个起步,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但是有了生活,有了创作的热情和冲动之后,如果你写出的作品仅仅是1,那也不行。艺术不止于1,至少要到6、 7之上,才能叫艺术创作,你才能崭露头角,从芸芸众生中冒出来。从1到6、 7,要靠你的艺术积累,如果想到8、 9,我觉得主要靠天赋。不管是文学也好,艺术也好,都是需要天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比如说有些人的文章,一看就能知道她对文字有感情,有很好的把控力,而有些人写文章则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表达经常是跳跃式的,不充分,缺乏逻辑性。对文字的感情,表达力的高低,对人心的梳理和穿透力,这种东西主要来自天赋。天赋是强求不了的。

  我觉得一个人的天赋就像人家说的赌石,这块石头里面可能包藏着玉,到底有没有,要雕琢了才知道。这种雕琢的过程,其实就是自我修炼、自我挖掘的过程。我想艺术其实就是这么产生的:你跟你要表达的生活有一种机缘巧合,你突然走进了这部分生活,对这部分生活产生了浓烈的感情,或者产生了深厚的记忆,多年之后这种记忆又被唤醒了,成为你创作的源泉。如果没有这种天赋,你写了也就写了,怎么雕琢还是一块石头,跟玉总是有别的。但是如果你完全仰仗于天赋,不去自我挖掘,始于天赋,止于天赋,可能也不行。你要爱护自己的天赋,不断地给它浇水、培土,让自己的天赋充分发挥,然后你才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记者:那么那些一直努力却出不来的人,是天赋不够么?您觉得要鼓励他们继续坚持还是早些放弃?

  麦家:我觉得,比如说你从事文学艺术创作,你把自己的目标定为成名成家,然后你再去做事情,它是很难有评判标准的。如果你确实喜欢它,比如说我确实喜欢写作,那么我相信这种喜欢本身就是天赋的一种表现。其实没有谁非摁着你在电脑面前写,写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实际价值,可你就是要写,情不自禁的,我想这就是有天赋的征兆。所以,衡量一个人对于某件事情有没有天赋,只要看他在这个事情面前的忍受力是不是超人的强。有的人写两年三年没有成名他就放弃了,有的人他一直没有成名但是他持之以恒地写,这就是一种有天赋的反应,说明你天生就是干这个事的人。

  有天赋,然后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冒出来的,总有一天会写出独到的作品出来。

  让小说回到从前,回到常态

  当代文学,尤其是小说的问题,由于大家一直想创新,想从传统中标新,结果把小说的基本的东西都搞丢了。小说要重拾魅力,可能就需要我们让小说回到从前,回到常态中去:把故事讲好,把人物写活。

  记者:现在一些年轻人的写作,尤其是网络写作,有一些都是凭空想象,比如穿越小说。他们的经验好像并不是来自生活,而只是幻想一种自己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与优秀作品相比,同样都是想象,只是少了一种人文关怀。

  麦家: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庄重不如世俗有魅力,崇高成为可笑的把柄,我觉得这是这个时代很多毛病中的一个,很典型。时代的车轮是谁都没法阻挡的,我们身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当中,大家都比较轻佻,大家的欲望都充分地打开。欲望打开之后,人在欲望面前,人的精神的力量、精神的强度往往会被无限地缩小。人的欲望膨胀之后,人的精神肯定就会被遮蔽了。这种情况下,反映到文学艺术创作当中,就表现出对人性的不关怀,对人类生存缺乏一种深层次的思考,说到底就是急功好利,写作成了欲望号街车。其实不光是体现在写作上,当代行行业业都存在这么一种毛病,听从欲望的召唤,为满足欲望可以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杀鸡取卵,指鹿为马,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记者:您有没有关注过当下的网络文学创作,比如微小说、超长的字数上百万的小说等等,您是怎样看待这些创作的?对当下的更年轻的作者有哪些建议?

  麦家:还是先从自己说起吧。我老是担心自己能力有限,控制不好大东西,所以我的几部长篇都是先写成中篇,然后扩写的。我经常自己安慰自己:这是我的问题,也是我的优点。往往这样是能做出绝活来的,自我怀疑其实也是自我肯定:在怀疑中肯定。我不太相信一个永远自信满满的人能拿出非常好的东西,因为他少了检验的过程。写作是很孤独的事情,生产过程中不想拿给人看,只想做好再拿出来,这个过程里完全是自我提问自我解答,没法跟别人交流。这个过程很难熬。

  当下的网络文学,数量很繁荣,但精品奇缺。这是让人遗憾的,但没关系,他们还在成长,我相信会成长起来的。作为他们的前辈,我愿意与他们分享我的创作体会。我一直有种感觉,当代文学,尤其是小说的问题,由于大家一直想创新,想从传统中标新,结果把小说的基本的东西都搞丢了。无论什么东西,骨子里都是有“纪律”的,当我们把纪律全松懈了,小说本身的魅力也就消散了。现在人不迷恋小说,除了外界各种娱乐方式的兴盛外,小说家一味不守纪律,把小说自身的魅力降低了也有莫大责任。我想,小说要重拾魅力,可能就需要我们让小说回到从前,回到常态中去:把故事讲好,把人物写活。中国的小说现在在读者面前口碑不是太好,最集中的问题体现在中国小说家对故事的设计和讲述上。中国小说本来是起源于故事(传奇) ,但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对现代派文学的迷恋让我们对故事产生了一种不信任,大家都以消解故事为荣,几十年下来后遗症出来了,就是小说家讲故事的能力明显退化,华丽的语言和感觉下,更显出故事的苍白。如今时代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阅读正在加速度地快餐化,如果我们的小说家再不重视故事,大概只有等着被读者抛弃了。记得马原在十年前就对中国小说发出过呼吁:抓住故事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马原曾经是先锋小说的一面旗帜,他的呼吁是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