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纳西:恒河边不可思议的圣城
作者:石湾  来源:中国艺术报

恒河西岸的瓦拉西纳

  “不到黄河心不死” ,这是在我国流传了数千年的一句古语。这么说是因为黄河是中华儿女的母亲河。印度的母亲河是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恒河。恒河全长二千五百八十公里,是南亚最长、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印度是一个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国家,宗教众多。其中最重要的宗教是印度教,全印有约百分之八十三的人口信仰印度教,信徒人数近十亿。印度教信徒将恒河奉若神明,他们不只是不到恒河心不死,而且是一生最大的心愿,无论住家离恒河有多么遥远,即便历尽千难万险,也一定要喝上一口恒河水,在恒河中洗一次浴,然后,也一定要葬身恒河。唯有恒河,才是他们心中的圣水。

  印度教大致起源于公元前2500年。它与其他宗教不同,没有单一的创建者,没有完整的神学体系和道德体系,也没有中央组织。现代印度教由于受到其他宗教的影响,在形式上更接近于现代意义的宗教。不过,与其说它是一种宗教,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方式” 。绝大多数印度教信徒终生有四大乐趣:敬仰湿婆神(印度三大神之一) 、到恒河洗圣水澡并饮用恒河圣水、结交圣人朋友和居住在瓦拉纳西圣城。由于航班误点整十二个小时,我们从北京起抵达德里已临傍晚,因此,我们的印度之旅,实际上是从第二天飞抵瓦拉纳西开始的。

  瓦拉纳西位于印度北方邦境内的恒河西岸,是印度最古老的城市,已有五千年的历史,相传是由印度教中主管生死的湿婆大神所建,信奉印度教的人们相信湿婆常在这里的恒河边上巡视,凡在这里死亡并火化的,均可免受轮回之苦,直接升入天堂,所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徒从四面八方赶到瓦拉纳西。不过,我们飞抵瓦拉纳西后,出了机场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先去游览了距城十公里的鹿野苑。

  鹿野苑是佛教著名的三大圣地之一,释迦牟尼成佛后初转法轮处。当年佛陀在菩提伽耶顿悟后,向西步行三百里来到了这里,寻找当年的五位同修者,向他们阐述了生死轮回、善恶因果以及修行超脱之道。这五位在释迦牟尼身旁听法的比丘和尚,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佛教僧侣。在当地国王与富商的支持下,佛教在鹿野苑附近传播开来。到公元3世纪时,鹿野苑已经成为重要的艺术中心。公元7世纪,唐朝高僧玄奘西游取经时, 《大唐西域记》记载,此地“层轩重阁,丽穷规矩” ,在此修行学习的僧侣多达一千五百多人,盛况空前。此后佛教渐渐式微。11世纪,穆斯林入侵,庙宇尽毁。直到19世纪中,英国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佛教遗迹,才使鹿野苑重见天日。

  2014年秋冬之交,我在国内,曾先后去江苏宜兴的大觉寺、浙江奉化的大慈禅寺、江西庐山的东林寺游览,见那里新建的大雄宝殿无不气势宏伟,镀金的弥勒佛、观音菩萨无不高达百米,信众也无不如潮涌流,就想象这作为起源之地的鹿野苑,定会有一派更加蔚为壮观的景象。未料,进苑一看,游人与信徒寥寥可数,相当冷清,既无香烟缭绕,更无钟磬交响,苑内挖掘出的遗迹中,除仅存公元5世纪修建的达麦克塔还算完整,塔身的雕刻精美而外,其余全是砖砌,颇显寒酸,实在难以让人想象千余年前曾有的盛况。据说许多出土的古老文物都保留在鹿野苑的博物馆内,其中有阿育王石柱,还有世界上第一尊佛陀的站立石像。但因为我们急着要进城去看晚间的恒河祭祀,就未及去参观鹿野苑博物馆,不免有些遗憾。

  在上了旅行大巴后,印度导游阿亮说,虽说鹿野苑是佛教的发源地,但如今印度的佛教信徒已少得可怜,仅占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八。因此,到鹿野苑来朝圣和旅游的人,反倒绝大多数来自中、日、韩。待大巴车在暮色苍茫中进入瓦拉纳西后,导游阿亮就招呼大家下车换乘三轮车,并叮嘱大家,车夫的小费由他先统一垫付了。显然他是事先联系好的,全团十六人,八辆简陋的三轮车就停在大巴车的前侧。按顺序轮到我和妻子坐的那辆三轮车的车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且瘦骨嶙峋,我迟疑了一下,上了另一辆车。这辆车的车夫身板也很单薄,但没想到我与妻子刚一上车,尚未坐稳,车就飞也似地追赶前两辆三轮车去了。尽管车夫很卖力气,但因街道上过于嘈杂,不时有牛斜刺里穿越街道,仅行进了三五分钟,车队就彻底被打散了。三轮车的座位很窄,两边又没有扶手,妻子直怕摔下车,只得紧紧地搂着我的腰,直嚷嚷:“慢点儿、慢点儿! ”可车夫根本听不懂她的嚷嚷,依然不顾一切地朝前闯。只是在每当有一群牛挡道时,他才跳下车来,推着车把奋力绕行。也就是这样的间隙,我们才看清自己已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混浊世界:沿街的小摊贩都是席地而坐,衣不蔽体的苦行僧三五成群地围着一个个柴火堆取暖,露天厕所尿味呛鼻,画着花脸的乞丐像幽灵一样不时闪现,加上烟雾弥漫、臭气烘烘……真令人有一种毛骨悚然、不知所措的窒息感。心想:一个当代都市,怎会不见一个交警,不见一个城管,不见一个环卫工人,脏乱差到如此无以复加的程度呢?

  然而,这里就是印度教信徒的圣城,就是他们通往天堂入口处的必经之路!幸好大约不到二十分钟,我们乘坐的三轮车终于汇集到恒河岸边的达萨斯瓦梅朵河坛。导游阿亮介绍,在瓦拉纳西城的新月形河湾两岸,历代王朝先后修筑了大小六十四个台阶码头,供人们作沐浴礼拜之用。达萨斯瓦梅朵河坛是其中最古老最主要的河坛,同样也是瓦拉纳西最让人向往的圣地。由于祭祀活动已经开始,我们匆匆沿台阶下到恒河岸沿,也没有顾及细数有多少层台阶,但每个台阶边都躺坐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妪,仿佛是举行集体乞讨仪式一样,面前都摆着一只闪亮的空铝盆,形成了一道十分怪异的风景线,这是谁都无法回避,不得不扫上一眼的。那一刻,无论是哪个初来的游客,都禁不住要倒吸一口冷气,不免眼涩心酸。

祭司们在祭祀结束后集体谢幕

祭司们的祭灯表演

河岸台阶上的女丐帮

  恒河祭祀的场面相当壮观,熊熊燃烧的法灯照亮了河岸,整个河滩充溢着檀香油的香气。我数了一下,现场共有七个身穿橙黄色服装的祭司,每个祭祀坛相隔大约十米左右,面朝恒河一字排开,参加祭祀的信徒全都站在河堤的斜坡上,像是一个庞大的合唱团,伴着大喇叭里播放的悠远情深的乐曲,随祭司们不停变换的优雅动作,朗声吟诵经文,以表达对恒河及印度教神的崇拜。我们赶到时,拥挤的河堤上几乎已无插足之地,许多游客都在河里的游艇上观赏这古老的每晚不变的民俗表演。为了近距离拍几张祭祀坛上的现场照片,我只得到临河的石阶上观看祭司们整齐划一的“规定动作” :依次拿起点燃的香、铜铃、海螺、法灯、孔雀羽毛和长长的牦牛尾等法器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舞动,然后走下祭台,将一大捧鲜花花瓣抛进恒河后,弯下腰去捧一把圣水上岸,淋到拥上前来的一个个信徒的头顶上,象征着给他们带来了好运和吉祥。当他们回到祭祀坛之后,又在信徒们的欢呼声中,把满满一盆雪白的小糖丸分发到信徒手中……当仪式举行完毕,七个祭司会聚到中心祭坛鼓掌谢幕时,我留意到,他们的个头几乎一般高,且个个身材匀称,年轻英俊,仪表堂堂,好似宝莱坞的电影明星!我不禁向他们竖起大拇指,以示点赞。

  阿亮告诉我,这些祭司不只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而且也都具有高贵的身份。印度教有严格的种姓制度,即人分为从高贵到低贱的四个等级:第一等级婆罗门主要是僧侣贵族,拥有解释宗教经典和祭神的特权,第二等级刹帝利是军事贵族和行政贵族。他们拥有征收各种赋税的特权。第三等级吠舍是雅利安人自由平民阶层。他们从事农、牧、渔、猎等,政治上没有特权,必须以布施和纳税的形式来供养前两个等级。第四等级首陀罗绝大多数是被征服的土著,属于非雅利安人,他们从事农、牧、渔、猎等业以及当时被认为低贱的职业。这种种姓制沿袭至今,祭司只能由等级最高的婆罗门担任。阿亮见我有幸吃到了祭司赠予的几粒小糖丸,笑着说:“贵人给你赐福啦!不虚此行吧? ”

  看完近一小时的恒河夜祭,阿亮带领我们上岸后走进一个黑黝黝的小巷,上了在那里守候我们的三轮车,又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经历了一番险象环生的颠簸,回到了旅行大巴上。临下三轮

  车时,妻子对那一路十分卖力的车夫大发怜悯之心,责怪我没来得及在机场将大额美元兑换些零碎卢比,不然,是应该追加些小费给他的。我说:“阿亮不早就考虑到这一点,由他先垫付了吗?再说了,满街都是行乞的老弱病残的印度教信徒,即使我们已兑换了卢比,来个倾囊相助,恐怕也无济于事。 ”不到半个小时,旅行大巴把我们送至入住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一进酒店宽敞、雅致、洁净的大厅,见灯火辉煌,鲜花盛开,仿佛进入了人间仙境似的,真有一种一步跨越了千年之感!

  第二天清早,我们五点钟就起床,按昨晚的原路,去恒河看日出。这一次,下了旅行大巴,我们是跟随阿亮步行前往那“天堂的入口”的。尽管清晨的大街比昨晚稍清静了些,但对瓦拉纳西脏、乱、差的城市形象和印度教信徒习以为常的生活,却有了更真实也更深入的认知。

  “当心牛粪!别踩‘地雷’ ! ”一路上,这一惊一乍的叫喊声,几乎不绝于耳。或可以说,三步之内必有一摊牛粪,有的还冒着缕缕热气哩!假如昨晚上我们不乘三轮车往返,那就可能人人的鞋上都会沾满了牛粪。在瓦拉纳西,除了人来人往之外,还有猪、狗、猴、大象等动物在城里穿梭,似乎和人类平等地生活在一起。这种人畜混杂的生态环境与印度教密切相关。例如猿猴类就有称为“哈努曼”的猴神,许多村镇到处都供奉着它。史诗《罗摩衍那》的主人翁罗摩王子在和恶魔罗婆那作战时,千钧一发之际得到猴军相助,因而取得最后胜利。从此以后,猴子就被纳入诸神当中,受到人们敬奉。不过,所有动物中最“神圣”的就属牛了。而牛之所以被视为“圣牛” ,成为宗教上崇拜的对象,是因为牛是湿婆神的骑乘,也是它的麾下。同时那头牛还是人称“南蒂”的生殖之神。牛是以创造之神毗湿奴为本,毗湿奴不同于性格激烈的湿婆神,脾气温和;而且在世间遭遇灾难时,就会化身成世间生物拯救生灵……

  我们还一路看到,昨晚那些在街上烤火取暖的苦行僧们,与“圣牛”一样,也是露宿街头的。苦行在我们看来已难以理解,但这是古印度时期盛行的一种修炼方式,在印度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据阿亮介绍,苦行的经久不衰和种姓制度压迫有关。在三四千年前,一些主张废除种姓制度的人希望通过加入不分尊卑贵贱的苦行僧行列,来达到种姓平等。他们认为,人生而平等,只要对神忠心和虔诚,各个种姓的人都可以在神的面前一视同仁,得到神的庇护。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虽然种姓制度不再受法律的保护,但是在人们的观念中仍然根深蒂固。种姓歧视不时在社会生活中有所表现。同时,由于现代社会的物欲横流,钩心斗角,让很多人心生茫然和厌倦,渴望远离凡尘的生活,在精神上追求一种升华和净化。他们中间,有的人以前甚至

  是富有的中产阶级或显赫的达官贵人,散尽万贯家财后,背着简单的行囊,过起没有家庭与性爱、漂泊流浪的生活。这是之所以当今印度还存有占全国人口百分之零点五、约五百多万苦行僧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看到他们,我们的好些“驴友”都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印度老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曲《拉兹之歌》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露宿街巷……

  最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当我们走下台阶来到码头时,见已经有好些“流浪者”下恒河洗浴了。一边洗浴,还一边刷牙。他们刷牙不用牙刷,而是用手指或细小的树枝。刷完后,不是把刷牙水吐掉,而是咽下。当时瓦拉纳西的气温是摄氏六度上下,我们都把从北京起航时脱下的羽绒服又穿上了,而他们当中的女人披着纱,男人仅穿一条短裤下河,却没有一点儿怕冷的感觉,莫非晨浴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功课,习以为常了吧?导游阿亮回答,这确实是流传了数千年的一个古老的习俗,印度教信徒的一个不可磨灭的情结。这一生中至少要在恒河中沐浴一次,让圣河洗净生生世世所有的罪孽。印度人视恒河为圣河,将恒河看作是女神的化身,虔诚地敬仰恒河,据说是起源于一个传说故事。古时候,恒河水流湍急、汹涌澎湃,经常泛滥成灾,毁灭良田,残害生灵。有个国王为了洗刷先辈的罪孽,请求天上的女神帮助驯服恒河,为人类造福。湿婆神来到喜马拉雅山下散开头发,让汹涌的河水从自己头上缓缓流过,灌溉两岸的田野,两岸的居民得以安居乐业。从此,印度教便将恒河奉若神明,敬奉湿婆神和洗圣水浴,就成了印度教徒的两大宗教活动。

  上了游艇之后,我们就坐在船上观赏沿岸的景色。瓦拉纳西建在恒河的西岸,延绵六七里长。据说这里有两千多座建于不同朝代的庙宇。有的宏伟壮观、金碧辉煌,有的小巧别致、精雕细刻,建筑风格各异,形状多姿多彩,表现出浓厚的宗教色彩。而在庙宇的台阶之下,则是一个又一个用来焚尸的高高的木柴堆。晨雾中,好些焚化场还冒着团团火光,袅袅青烟随风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阿亮介绍,那些露宿街头的老人们,身边只放着一堆破烂的行李,都是到这里来等死的。依照这里的习俗,死在恒河岸边能免费火化,最后把骨灰倒入恒河,以终止无休无止的人生轮回,抵达极乐之境。能在天堂门口死去是幸福的。在恒河西岸有众多的焚化场,印度教徒死后,尸体以白布包裹成木乃伊状,覆盖镶着金线的黄红绸缎,被四五名大汉以竹担架抬到焚化场的木柴堆旁。在暮色将临时,婆罗门举行仪式后,便可以火葬了。火化完毕,最后将一切都倒入恒河。因此,岸边已经积压了一堆黑灰色的污渍。而有些贫穷的印度教徒,死

  后是直接抛进恒河的。如果在途中见到浮尸,千万别大惊小怪……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那恒河不成了世界上污染最重的河流了吗? ”他回答:“不,恒河有一种神奇的自我净化功能,在印度教徒心中永远是一条可以洗净宿世罪孽,让自己的灵魂平安进入生命轮回的圣河。 ”

  说到此,阿亮指着远处的两条韩国游客乘的游艇上方说:“你们看,他们一定是抛撒了喂鸟的食品,招来了多少白鸥呀! ”我抬眼一望,恒河上白鸥纷飞,顿时生机盎然,一片欢腾景象。按理说,污染严重的河流上,是不可能见到水鸟群飞的。这么混浊不堪的水面上,怎会有如此多的水鸟在此繁衍生息呢?阿亮笑道:“你们知道吗?白鸥平时的主要食物,就是河上的那些浮尸。还有,恒河里的鱼可多啦,大的有百十来斤呢! ”

  很遗憾,由于天阴,我们没能看到日出。游艇在恒河上兜一个来回花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就在一个焚化场旁边的小码头上了岸。在一条狭窄的脏乱小巷口集合队伍时,阿亮问大家:“瓦拉纳西好玩吧? ”一时间,竟无人应声,似乎每个“驴友”脸上都写满了问号。阿亮笑了,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这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圣城! ”是的,真的是不可思议,神秘莫测!19世纪末,著名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来到瓦拉纳西,曾感慨它“老过历史,老过传统,甚至老过传说,老过它们全部的总和。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当我置身于这个有着五六千年历史的古城,穿梭在破旧嘈杂的街道,看到生与死同在,世俗与神圣同在,就依然觉得它独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里,浸淫在极富特殊性的印度文明里。也许,正是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才给世界各国游客带来一种奇异而又恒久的向往。这也就是“只有到过恒河边的瓦拉纳西圣城,才算到过印度”一说的由来吧?

恒河岸边焚尸的木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