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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张小红
　　2002年5月，江西新余某国企女工张小红遇见了一桩烦心事：她从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里下岗了。
　　她的名字从出勤卡和工资表上撤了下来，不再有资格聆听机器的喧嚣，不能以同事的身份与姐妹们一起调笑。在相比车间静默得可怕的家里，听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张小红陷入焦虑之中：接下来自己该干些什么呢？
　　逛人才市场揽活，取出仅有的积蓄随便摆个小摊，做家政服务，进私企用过去学到的技术挣碗饭吃……种种这些，张小红或许都尝试过了，也可能没有尝试过。最后，张小红背起了背包，去了江苏。
　　除了国企女工的身份，张小红还有一个身份叫做绣娘——那是对所有热爱刺绣的女性的美好称谓。熟悉张小红的人都知道，张小红没事儿就喜欢裁衣剪布，钩线绣花。今天为张家娶媳妇绣一对鸳鸯枕头，明天给李家乔迁在窗帘上绣几朵花，没有人不夸张小红绣得好。
　　张小红从小就喜欢刺绣。她是江西瑞昌人。瑞昌是文化部命名的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瑞昌民间素有“无户不剪纸，无女不绣花”的传统。早在张小红六七岁的时候，她就随着外祖父家的太外婆、姑婆等女眷学刺绣。简单的丝线，在绣娘的手里逐渐变成了登枝的喜鹊，怒放的花朵，娇憨的猫狗，面目模糊的神灵。而绣娘，在一针一线的磨砺中，渐渐变得温婉柔慈，光洁动人。那是何等神奇的艺术！小张小红都看呆了。
　　从此，那绣上的喜鹊就在张小红的梦里叫开了，那布上的兰和梅就在张小红的梦里绽出了香。时隔三十多年后，遭遇下岗的张小红毫不犹豫地捡起了线头，对准了那空空的针孔，好像那细细的线头，就是她童年起就延续的心愿，而空空的针孔，就是她下岗后空空的心！
　　几个月后，张小红从著名绣种苏绣的发源地江苏学成归来。她带着被绣针扎得像蜂窝一样的手，和历经艰苦从被她感动的师傅那里讨来的巧。她开始和其他几名下岗女工在家里办起了“百灵刺绣室” 。一年后，她又在新余的闹市区，创办了“江西渝州绣坊” （新余古代称渝州）。
　　在几张简陋的绣床上，绣娘们在谋篇布局穿针引线。绣一朵壮硕的牡丹，让它在布上倾国倾城；绣满园的梅花，让它在困境中傲霜斗雪；绣一个松下问童子的长袍古人，让他有仙风道骨与当下的歌星影星比帅；绣一轮鲜红的太阳从云端跳出，照亮她们的锦绣前程！
　　在新余的一套普通的房间里，一群下岗女工在创业。一根针，就是她们与生活与命运格杀的武器。一匹匹寻常的布，就是她们驰骋的战场。她们把自己的作品摆到商铺、酒家，以期有个好买主。她们用女人最擅长的绣，来问鼎新的幸福。
　　张小红渐渐尝到了自主创业的甜头。她的绣，开始有了名气，有了人们上门订购的待遇，人们都称她做绣娘。绣娘，那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称谓，它不仅是一种人称标识，也暗喻了美德。它不仅是一种职业的名字，还指向一种具有阴柔之美的、博大的母性的情感。
　　国企女工张小红变成了绣娘张小红。或者说，经过下岗的波折，张小红重新找到了自己。她有理由认为，那个曾经在国企工作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一名普通的女工。真正的她，从来就是一个绣娘。从出生在江西瑞昌这个既流行剪纸被称为国家级剪纸之乡，又流行刺绣的地方开始，她就是一个绣娘。从她陪着外祖父家的太外婆、姑婆刺绣的六七岁时起，命运早已经将她塑造成型。就连她的名字“张小红” ，都是和绣娘这一身份无比契合的名字！
　　张小红完全沉浸在刺绣之中。她因为下岗而焦虑的心开始沉静了下来。她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悬起的心安定了下来。她被报纸和电视经常出现的“赶超、跨越、腾飞”这样的词语弄得紧张的心松懈了下来。她看着绣床上的布，就会有许多暗喻吉祥美好的构图涌上心头；她拿起了针线，就会感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像水一样的涌动。她内心的柔情就与这涌动的阳光合欢共舞。那是多么愉悦隽永的时光！
　　作为一名生意人，张小红理所当然想做出自己的品牌。作为一名绣娘，张小红无疑想将这祖传的手艺发扬光大。张小红在思索。她想找到自己的商标，自己的，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标识。她找到了夏布。
　　夏布，一种用苎麻以纯手工纺织而成的平纹布，是国际市场上非常走俏的夏秋季衣料和工业原料。而张小红所在的江西，是中国夏布之乡。据记载，江西是中国苎麻四大主要产区之一。早在26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江西古越族先民就已经开始从事苎麻耕种和使用手工织布。
　　夏布逐渐成了张小红刺绣的重要载体。夏布质地过于坚硬，张小红经过反复试验研发出了软化的独门秘方；夏布古朴，粗犷，张小红找到了用一绒两色或多色绣草、树干等物的方法，绣出来的作品效果逼真自然。为了在粗犷的夏布上绣出苏绣一样的细腻效果，张小红研究出了层叠绣的技法，采取一绒铺底，半绒出色、劈丝等技巧，直到可以把人的表情完美呈现……
　　张小红找到了夏布，有了出嫁女回到了娘家般的愉悦，有了如鱼得水的欢喜。在夏布上，张小红绣《天工开物》，那是江西科学家宋应星在新余创作的世界性的科学著作，里面插图表现的先民劳作场景与夏布有着相得益彰的古朴。张小红绣《丽人行》，那是新余著名画家傅抱石的作品。张小红绣《富春山居图》《清明上河图》，那是中国古代有代表性的画作。当然，张小红依然绣花卉，绣动物，绣山水，绣虫鱼，绣人间一切美好之物。她把自己的绣称之为“夏绣” ，那是与蜀绣、粤绣、苏绣、湘绣不一样的绣种。夏，我想不仅是一种布的名字，它还是一个万物葱茏艳阳高照的美好季节的名字。
　　在张小红的绣床上，一种已经失落多年的古老精神被唤醒了。那是一种古老的时间，有着与我们当下的快不一样的慢。那是一种从容和恬静的气质，与我们当下的局促和喧嚣正好构成了反讽。那是一种与月光同构的美学，带着久远的温柔、浪漫、忍耐和忧伤。那是中国农历里才能找到的情怀，充满了五千年乡土文明时代特有的充沛的诗意。
　　那是一种数千年来以中国女性的美德维系的传统。
　　传统不是死去的仪式，而是一经找到密码就可以激活的精神系统。传统不是静止的，它从来就在我们看不见的情况下秘密流传。传统不仅仅是过去式，而是随时与未来对接的基因链。中国南方刺绣在一个名叫张小红的下岗女工手上重新激活。张小红的绣床上，百鸟朝凤，绿叶扶花，从布上的春天中长出的枝条，是被民俗里的中国祝福过的一切生灵的隐喻。
　　张小红完全沉浸在刺绣之中。数年的绣娘生涯，让张小红脱胎换骨。她身上那种国企车间的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绣相得益彰的恬静和安详。她的浑身发出了一种悠远的、农耕文明时代才有的久违的气息。她的神情越来越温柔，她的额头越来越光洁如有月光照耀。就连她的鱼尾纹，也如有水波荡漾。我想中国古代传统女性，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走进张小红的江西渝州绣坊，看到了挂满墙琳琅满目的绣品，心一下就静了下来。那些绣品，都散发着中国古代传统女性身体的幽密气息，有一种类似于母性的柔情和爱意。在这些绣品里珍藏的，是一种与我们当下不一样的时光。那是一种古老中国的时光。在那样的时光里，古老的中国，显得无比良善、从容和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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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红夏绣作品《秋江待渡图》（元盛懋）  30 cm×7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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