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果,请不要绝迹!
作者:周振华  来源:中国艺术报

山乡秋实(中国画)  王明明

  花是花,果是果。花香,不见得果香;果香,并非劳烦花香。也许香果的花,将全部的香无私地转让给了果,才有了人们叫绝的香果。

  大概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至80年代末的几十年间,老家京西北太行山余脉绵延数十里的丘陵坡地,盛产一种水果,叫“香果” 。

  那一带所有的果树包括香果树,不是以成片成块的株距行距标准化的果园呈现。它们表现得很野性、很独立、很逍遥,似乎一切都不需要任何人介入它们的事情,顶多一些上了年纪的果农为它们简单地剪剪枝儿,刮刮皮,剩下就靠风调雨顺了,什么样就什么样,和大自然浑为一体。它们,不规则地分布于广袤的原野,高低错落,疏密不一,有点像天上分布的星辰,各自占据着一席空间和领地。前人这样规划它们,是出于一种考虑,于是它们的诞生与成长便成了一种捎带,或许是一种农事上的随意。挂几个果子更好,不结也无妨,人们担心它们过于密植和繁茂,与大田的庄稼争抢营养。果品毕竟代替不了粮食,那时的口号有多坚定:“以粮为纲! ”为此,它们的身影就被林林总总的农作物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做起了无名英雄,按农事讲叫“林粮间作” 。特别是生长在高粱和玉米地里的香果树,隐居在青纱帐里,显得更加孤寂和神秘了。

  外乡人只知道香果,对香果树的样子却没啥印象,本来香果的树形就不出众,不打眼。香果花,白色,碎瓣,味道平常,只有少部分的品位低,不大讲究的蜜蜂和蝴蝶光顾它们,那情景看上去也不太亲热,缺少激情。

  花是花,果是果。花香,不见得果香;果香,并非劳烦花香。也许香果的花,将全部的香无私地转让给了果,才有了人们叫绝的香果。

  金秋时节,那悠悠果香在大田里越积越厚,愈发浓烈。当包不住它们的时候,就沿着地垄子猛窜,而后顺风飘散开去,一个村庄、一片村庄的覆盖润泽,以致这方天地都变成了一种好闻的味道、一种令人陶醉的味道。

  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果树的种植管理显然不为重视。也是的,那时的口粮,成人每年才不足300斤,加上那么重的农活儿,缺油少肉,人们的胃口被涮得越来越大,不抓粮食生产怎么行!所以人们没有更多的精力打理那些果树。团结起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学大寨,赶大寨,为粮食的稳产高产而不懈地长年奋斗在田间地头。但到了年终分红的时候,明白了:拿现钱还得靠这些果树。于是,果树越来越被刮目相看,因为八成收入是卖果品换回来的,日值比纯粮食产区不知高多少倍。由此,果品作出的巨大贡献迫使人们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存在,不得不认可它们的价值。从此,其待遇似乎也在日益提高。

  这一带的果农们为拥有这样上好的果品而骄傲和自豪。他们每年都热盼着果秋的到来,只有这个季节,他们才能减少一些骨子里的卑微,和城里人说话的语调才能高上去一点,表情与四肢也更加舒展和自然。

  不知祖上谁给它取的名字,自然天成,直抒胸臆。据说事物的本性通常达到极致的时候,人们才会直呼其意,舍掉多余的修饰。香果可能就到达了“香”的极致,因此,不这样称呼它,似乎不足以表达和塑造它“香”的“真身” 。

  香果,好吃,好看,更好闻,口感绵润,甜度适中,色泽自然,立体、深浅粉色过渡,尤其是熟透的果子,外表裹着一层柔密的白霜儿,极富层次感,像油画的着色,准确地说,天生一身“食欲色” 。

  香果,是一种怎样的香?我也真的不好形容,但小时候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香果,我知道它是怎样的香。

  北京地区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提起它,仍不乏共鸣;但不了解它、也没有见过或品尝过它的人,就不好说了。看来也只有当事者置身于果园,在香果树下亲眼见一下那些漂亮的果子,而后捏起一个托到鼻下,深深地呼吸着它的味道,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才会渐渐领悟:啊!果真是香!新鲜的果肉经人的口、鼻、舌这组高级味觉感官的一致判定后产生了无可争议的结论,这时吃果子的人才明白它是怎样的香了。

  其实,香果真正的香,不是一个、两个果实散发出的味道,也不是一筐、两筐能征服你的,而是一片果园、一面山坡、所有村庄的香果树上的香果红了的时候、熟了的时候,整个香果家族飘出的香气聚集起来,升腾起来,才是你要的那个香。那香气,才具有足够的浓度,使你心肺怡然。

  眼下,再谈香果已不现实了,当年漫山遍野枝叶繁茂的香果树到上世纪末就早已衰落了,大多数已枯死,新树又没跟上来,坡岗上仅有的一两棵香果树,主要职能已不是结果了,更近乎文物。人们到此,摸摸树干,望望树形,不由得发出几多感叹!

  早年,提起香果,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特别亲切,记忆尤为深刻。当年,插队的知青们,听说京西生长着好大一片香果树,就都争着抢着往盛产香果的那几个村庄报名。近水楼台,去那儿能吃到新鲜香甜的香果呀。于是,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享受了好几年香果的美味。他们返城后,仍被那里的香果吸引着,每年八月迎着香果急切地回到村里,带着亲戚朋友,又是照相,又是采摘,走时大筐小篮满载而归。他们说,香果的香气和味道,真是太地道了,我们就没遇到过这么香的果子。

  眼下,不敢说了,特别是小孩子,就更不知道香果是一种什么水果了。

  香果,好吃,好看,更好闻,口感绵润,甜度适中,色泽自然,立体、深浅粉色过渡,尤其是熟透的果子,外表裹着一层柔密的白霜儿,极富层次感,像油画的着色,准确地说,天生一身“食欲色” 。

  之所以称之为香果,主要是它的香气浓郁,飘得悠远。每年果秋的时候,村庄方圆几里、十几里,都香气四溢。谁要是挎着、挑着果子,从你身边一过,你都舍不得换气,深深地吸上一口,再吸上一口,望着那位挑着果担的人,不由得要目送他一程。这时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是香的,似乎果子的主人从头到脚也都香透了。然而,就因为它是热货,不扛时间,不宜储藏,不卖高价,眼下几乎很少见了,有,也是凤毛麟角。

  只是少,还没绝。但果质差多了,色、个儿,都不如先前了。尽管这样,每年香果下来的时候,我还是很敏感,留意香果的身影。平常很少光顾农贸市场和沿街摊点,这时例外。这边走走,那边转转,不烦不躁,耐心细致地搜寻。嘿,这儿有,喜出望外。只要找到香果摊,就把主人当家乡人了。决不问价,一定称它十斤八斤的,如果看着不多了,索性就包圆儿。因为你大可不必担心价钱,不会太高,天热,摊主见好就收。我感谢摊主和背后的果农,在香果“不吃香”的今天,仍在薄利经营,这才使得这一果品尚未绝迹,从而又把你带到香果丰收的年代。是啊,它曾经给人们带来过收入,带来过喜悦,见到香果,倍感亲切。

  香果由于所具有的缺点,书本上没有它更多更重的名分,只反映一些极简单的仅几百字的学术资料。香果,又名虎拉车、火拉车、胡煞赖(这是山西人的习惯叫法或称呼) 。

  香果,起源于中国,主要产于河北省北部、山西省北部和北京西北部郊区,宁夏也有少量分布。它是河北、山西著名的地方果品品种。在北京郊区一带,人们习惯称香果为“虎拉车”或“火拉车” ,起源的历史已无可考,可能是绵苹果与沙果的自然杂种。

  香果果实短卵圆形或近圆形,底色淡绿或黄绿,阳面大部分果面覆鲜红色晕,十分艳丽;果粉较少;果面光滑,有光泽;果点小而少,白色,不显著;果梗细,稍长,高出梗洼,绿褐色;梗洼深广,周围有浅沟纹。萼片闭合,较大,稍宽,先端钝,隐入于萼洼之内;萼洼中深而广,周围有线状棱起,萼附近有不规则的皱褶;果皮薄而韧;萼筒圆锥形;果心较小,圆形,中位;种子尖卵圆形,褐色;果肉乳白色,肉质细软,汁液中多,味酸甜,有芳香,品质中上,比绵苹果风味好,不耐贮藏和运输。

  京郊香果的产地主要分布在昌平西部的流村、高口和北部的十三陵地区,果实于8月下旬成熟。果实除鲜食外,也是加工果脯的良好原料。

  摘香果,很讲究。手不能使愣劲儿,要对付着,不然那层白霜一旦蹭掉,就不好看了。如果劲使得过大,果子就会变颜色,这是最忌讳的,当然也就掉价了。有经验的果农,不是攥着果子往下拧,而是轻轻地从底下往上把果把儿托掉,再捏着把儿妥妥地放进篮子。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香果吃香。

  此项收入可占到全村或全队收入的一大半,香果丰收,一年不愁。香果的产量具有大小年之分,从春天盛开的果花就能判断秋后的收成。赶上大年,人们的喜悦也随果香四溢。那时,我家属第四生产队,产量和三队差不多,但明显高于第一、二生产队。好年景,一个日值合一块一二,劳动力多的家庭,年底分红能拿回800多块,而第一、二生产队因香果少,只合六七毛钱,少了将近一半。那年头如果个人富,谁看你都眼儿气、眼儿红,也根本不让你富;但是集体富,理直气壮。谁家日值高,谁就被刮目相看,招来羡慕的目光,想不到香果也能给人长脸。看来什么时候,也不是越穷越威风,越穷越光荣。

  香果从摘果到扫茬,全过程大约有1个月的时间。当时主要销往北京市区的居民,果子一下树不隔夜就赶紧装车往城里运,耽搁了,果子的质量就没了,价儿也就跟着掉了。

  每年的果秋一到,全村各队大部分男女劳力,就这一项活茬——专心摘果子。每个生产队拥有五六挂马车,也不再盘腾别的了,突击送果。根据果园的分布,各生产队要设若干个采摘点,当然要选择马车能够掉头的空场儿,以便好装筐打理。装满一马车大约40筐果子,摘够了,就召唤马车来及时装货。每次往城里送香果,通常是下午三四点钟装车,这时车把式回家吃晚饭,太阳落山,开始启程。马车要走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送到马甸的北京市果品公司的一个批发站。办完手续,再按送货单指定的网点送到城区的各个副食商场或食品铺。这家几筐,那家几筐,送完要用足足半天的时间。货卸完了,一身的轻松,这时差不多中午时分,把式和押车人找一家小饭馆,点一碗碎米饭、一份8分钱一盘的炒小白菜,就很满足。赶上时间充裕,把式还顺一口家带的二锅头,也算是对完成任务的庆贺。

  我也押过车。这活儿小伙子都争着去,不为别的,顺便逛逛北京城。可又担惊受怕,你得保护财产,不能因为你的疏忽或玩忽职守给集体造成损失,因为时常发生被盗被抢的事情,好在我没押几趟,没赶上。每次送货一定要两三挂马车结伴而行,前后照应。从老家西峰山出发,绕东关山后身儿,经阳坊到沙河。这段路应该说还平静,很踏实,歪在马车上能眯会儿睡会儿。一过沙河,差不多就夜深人静了,这时候绝对不能睡了,要警醒着,马车就得赶紧轰起来,至少要中速小跑。再往前走,把式和押车人就更加紧张,特别是押车人头要朝后趴在车上,脚高头低,尽管极不舒服,也得这样,以防不测,因为这段路出事频率最高。当时去北京的这条路,两边都是两搂粗的大柳树,没有路灯,没有行人,赶上阴天,一片漆黑。有位伙伴叙述他的经历:一次,走到回龙观路段,他突然害怕起来,马车走着走着,路边树后蹿出几个人来,他们紧紧地咬住马车,飞快地跟跑着。他们用不高不低的声调近乎威胁地喊: “听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吃几个果子,识点相,免得破相! ”他们做贼心虚,明要肯定不给面子,这都是果农的血汗,到最后只有抢。他们有的用镰刀刺破果筐,往外掏,有的索性割断绳子,扒走一筐,极为恐怖。那次,那位伙伴表现得非常勇敢,用镰刀和他们三个人拼打,结果胳膊上被他们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他们追了有二里地,见车上人流血了,转头就跑,一筐果子也没捣下

  去。后来为了安全,使财产不受损失,就改用小钢丝绳煞车,还真见效,但一上了这条路,还是有些紧张。盗筐的事没发生在我身上,那得说幸运。每次送货,不到天亮,这口气松不了。等大白天往城里走时,心情就不一样了。那种感觉很得意,很自豪,因为所有人从马车旁走过都不约而同地说:“真香!真香!又是乡下运香果的。 ”闻此,我们的感觉很美,谁不愿意听夸家乡的话呀。

  摘香果,很讲究。手不能使愣劲儿,要对付着,不然那层白霜一旦蹭掉,就不好看了。如果劲使得过大,果子就会变颜色,这是最忌讳的,当然也就掉价了。有经验的果农,不是攥着果子往下拧,而是轻轻地从底下往上把果把儿托掉,再捏着把儿妥妥地放进篮子。往筐里倒时,更要精心,两只手捧着篮子口,几个几个往下漏,不能有落差,是慢慢从下往上堆,这样才能保持香果的色泽,才不至于硌着,才能卖上好价钱。所以,摘果子的活儿,没有小孩子什么事儿。说来奇怪,香果封筐,用臭椿叶最好,既扛时间,又显得漂亮,香气更浓。这其中什么道理,至今也不晓得。那时候装筐讲究果面儿,果筐浮头,一定要用最大、最好、最红的,不是蒙人,也不是庄稼人不老实,收果子的人也明明知道,这样做约定俗成,谁也不会把又大又红、漂亮的好果子放在筐底下。说白了,就想卖个好价钱。

  说起香果,那年头是走亲戚串朋友最好的礼物。别说城里,昌平平原地区也很稀罕这东西。果秋一到,大人小孩挎着,提着,坐车,骑车,就忙活开来。谁要是有一个亲戚在香果产地,就能炫耀几句。那年头儿水果很少,洋水果就更难见到,香果由于产量大、质量好,便成了上品,在水果家族也着实当了几年“大腕” 。

  记得有几年,用香果换大米,对于果农是很实惠的事情,但对方图什么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有故事。50年代初,昌平西部的水台、大水峪、水涧等几个村儿,由于部队占用,建立军事设施,全建制搬到了大兴县。故土难离,但必须搬,要服从大局,服从国家。家搬走了,但搬不走的是乡情,搬不走对根的眷恋。那儿曾经是他们几代繁衍生息的地方,那儿有他们思乡的香果树。为了这份乡情,他们骑车100多里,捎着大米,回老家这边换香果。1斤米换10斤果,在这儿不去过多计算物种的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一种思乡恋乡的情结,主要体味嘴里的感悟。

  改革开放后,果品产业得到迅猛发展,果品市场异常繁荣,土的、洋的,南边的、北边的,各种水果应有尽有。但我还要感谢几乎濒临绝迹的香果,它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过情趣,为我们那个年代作出过贡献。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有情感,就会产生无限的眷恋。

  但愿香果仍飘香四溢,真想再回到那个年代看看当年香果丰收的图景。尽管已不大现实,但至少不要让香果绝迹,真的不能绝迹,哪怕是很少很少,哪怕还剩下几棵树健在,那也好!因为它不仅只是一种果品,它还真实记录了那个时代的生活情景,昌平人民不会忘记它,北京的果品史上有它重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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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水果比江南多,上市也早,伏天一到,虎拉槟(又名虎拉车、火里冰) 、桃儿等就陆续登场了。严缁生《忆京都词》云:

  忆京都,桃实满天街,贩来虽说深州好,采得还夸董墓佳。不似此间生且涩,食之还虑伤脾泄。

  词后注云: “京都多佳果,如夏之火里冰,小于苹果,大于花红,冬之鸭儿梨、水葡萄皆南中所无。桃以董思墓所产为最。 ”

  所说火里冰,是一种类似苹果的小水果,皮很细,黄红色相间,吃起来十分甜脆,有一种清香,成熟最早,一般农历六月底、七月初就可上市了。上市早,产量多,不为人们所重,价钱十分便宜,买起来甚至不论斤而论堆,几个钱一堆,十大枚就可买一大堆虎拉车,差不多有一二斤。儿童们买上一堆,洗干净,放在盘子中,一下午也吃不完。

  (摘自《邓云乡集:云乡话食》之“尝鲜夏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