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茶马古道
作者:廖奔  来源:中国艺术报

  茶叶最先出在哪里?最先出在东边汉地。

  骏马和皮毛药材换来的茶,驮夫翁塔桑穆驮来的茶,渡过大江小河的茶,翻过高山峻岭的茶……

——康藏南路古歌谣

昌都类乌齐县恩达村茶马古道上的残桥  廖奔  摄

  在青藏高原的东部,隔着中华板块大褶皱,群山交织与三江并流的地方,自古是一个秘境的世界。突兀隆起的横断山脉,阻断了生物场、植被和气候,把人烟切割成完全不同的两半。然而,垂直起伏的高山巨壑之间,又有着绵延千年的羊肠小道供商货来往——那就是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是汉藏经济文化交通的毛细血管,虽然长久沉寂不为人知,涓涓细流却从未断绝。20世纪初一个美国人洛克来到这里,参拜了覆满皑皑白雪的贡嘎神山,把图片发到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向世人揭示了这里的神秘与美丽。抗战时期,因滇缅公路一度中断,茶马古道成为国际支援物资迂回入华的代偿通道,使世人又一度关注过它。然后,它就被高速公路和现代航线覆盖了。

  当丝绸之路作为地缘纽带成为当今世界经济发展新契机时,国人才想起我们曾经还有另外一条跨越世界屋脊进入南亚的千年商道——茶马古道。

  从成都出发赴雅安,高速公路爬坡直上。两侧的阔叶林密密丛丛、竹林葱翠苍劲、茶园浓郁油碧。

  雅安地处四川盆地西沿、拔地直起的贡嘎山的裙幅部。这里受到盆地暖湿气流影响,湿度大,降雨多,是理想的天然茶园。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中华茶祖吴理真就在这里的蒙山顶上驯化野生茶树成功,开始了人工种茶的历史。唐代各地种茶普及,然而茶圣陆羽还是说天下之茶“蒙顶第一,顾诸(浙江长兴)第二” 。

  蒙山山势巍峨,峰峦挺秀,绝壑飞瀑,重云积雾。今天的蒙山顶上,遍布浓绿的茶园。抬眼望去,一垄一垄的碧绿铺满山坡沟壑,一直铺向尽头的远山,触目一派朦朦苍苍。蒙山茶的重要品牌: “蒙顶甘露” “蒙顶黄芽” “蒙顶青芽” “蒙顶石花” “蒙顶毛峰”“碧潭飘雪”等,香气馥郁,芬芳鲜嫩,滋味鲜爽,浓郁回甜,有着世界性声誉。

  宋、明、清朝皆在雅安设置有茶马司,管理汉藏茶马交易。来到其遗址博物馆,走进散发着微霉幽香的古朴院落,看着发黄照片上沿悬崖峭壁负重行走的背伕队列,以及屋内陈列的仿真雕像,引发出我们对前人艰辛的感叹。

昌都类乌齐县茶马古道上的残存栈道  廖奔  摄

  雅安向西,海拔骤然升高,公路进入大山腹部。两旁都是陡壁危崖,望之令人生栗胆寒,威严的雪峰在前方闪着凛光。针叶林耸立山凹,再不见茶树踪影。盘山升降了几个小时之后,公路切入万山丛中一道罅隙。在雅拉河与折多河交汇处的滩地上,挤出了一座城镇。打箭炉——康定到了。

  康定自古是汉藏分界线,一座茶马古道重镇,千百年来汉藏民族都主要在此处以茶易马。茶自东来,由汉民用背架背茶、脚板量路,跋山涉水、攀岩绝崖带到这里,在锅庄里交换马匹、皮毛、药材后返回。藏族群众则用马驮茶,风餐露宿、涉险迎难地长途输送到卫藏,甚至一直远送到尼泊尔、锡金、不丹、印度境内播散。

  游牧民族食肉餐酪饮乳,需要饮茶补充维生素并消解食淤,宁可三日无盐不可一日无茶。茶的发源地紧靠藏地,冥冥中似乎茶叶种植一开始就和供应高原游牧民族的生活需求相连。藏人煮茶而饮,而唐代汉地亦是饮煎茶,明清才改为今天习见的沸水冲泡——藏人喝奶茶原来更接近于最初的饮茶法。

  康定清末有着48家锅庄,专司汉藏茶马交易。锅庄主盛情款待东来西往的汉藏商伕马锅头,为他们洗尘接风、安置食宿、居间撮合茶马交易。成交之后,在跑马山举办盛大的集会表演来庆贺,盛装的康巴青年男女联袂跳起欢快奔放的锅庄舞,唱丽了绿草蓝天。

商队在通过茶马古道

  康定西去,翻越积雪的折多山,来到高原牧区。黄褐色草甸从脚下伸展开来,起伏出优美柔和的大地曲线。上面点缀着黑色的牦牛、棕红的马匹和白色的羊群,头顶是亘古悠闲的白云悬挂在深蓝天幕上。

  藏族聚居区需茶而不产茶,只能从汉地贸进,汉地则需要优良的马匹,于是茶马贸易得以兴盛。背茶驮物的骡马脚伕来往于汉藏地带,先是沿着羊道前行,时候长了,也就在荒岭绝壁上踩出了路。商道形成后,也有藏族聚居区政府、各大寺院、土司头人和有力马帮,为了维护通商而陆续开山凿路、修缮栈道。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穿行于险山恶水、原始森林中的茶马古道,就被马帮们默默踩成了亘久的通途。

  于是,茶马古道成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奇峭险径,成为历史和时间书写的天路。仅从雅安到拉萨,行茶之路就有五千余里,全程非三个月时间不能到达。这其间马帮宿雪餐风,把性命交给老天,有多少擦脚失蹄者滚下悬崖、跌落山涧,留下了万古枯骨!

  我们在类乌齐县看到了峭壁悬崖上的残存古道,木构栈道已经坍塌。古道穿越河流时,有木桩搭建的桥头堡拉起悬索桥,桥身已经塌陷摇摇欲坠。木堡也向河中倾斜,承受着日益加重的水流冲力,等待着轰然倒塌没入黄流的那一瞬间。

  事实上,在历经千年的行进中,茶马古道陆续增线。随着茶叶种植区的扩大,云南茶叶也开始大量输入藏族聚居区,因而普洱、大理、丽江、迪庆一线,形成茶马古道的南路,到达藏族聚居区的芒康、昌都后,与雅安来的北路汇合,然后经林芝到达拉萨,再进入后藏。这其间,于万山分合中又形成众多的分支细线,构成网络状分布。

  茶马古道的开辟,促进了藏族聚居区沿线市镇的兴起。大渡河畔的泸定,清初还只是西番村落,康熙四十五年(1706)敕建铁索桥后,汉藏商人咸集,遂成贸易闹市。此外理塘、巴塘、道孚、昌都、松潘等地,都是因茶马古道经行而逐渐发展为今天的市镇的。

  当然,明清统治者也曾利用藏地对汉茶形成的依赖,制定过“以茶制边”的政策。在这一狭隘律令的钳制下,茶马只准官营,私贩茶叶入藏者充军,携茶籽西过二郎山者凌迟处死!

  鸦片战争以后,英国武力入侵拉萨,强迫用印度茶取代川茶,希图垄断西藏的政治经济。为此,十三世达赖喇嘛吁请清廷,制止印度茶销藏。四川总督赵尔丰因而在雅安、理塘、巴塘、昌都设立边茶公司,减少中间环节,迅速将川茶运往西藏,支持藏族聚居区抵制印茶倾销。

  千年以来,汉藏两个兄弟就是这样用一根脐带连接着彼此。

  茶马古道是一条世界屋脊上的千年商道,是汉藏民族长期交流交融、共生共存的有力见证,是我们多民族大家庭的血脉和毛细血管,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丝绸之路的显现。它对于我们中华民族的生成、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今天茶马古道的历史价值和重要性日益引起重视和国际关注,有关研究也正在开展和深入。相对来说,川滇汉族一侧的资料搜集和保护研究工作已经开展到了一定程度,而青藏藏族一侧的情形为人们所了解的还比较少,藏族聚居区遗迹和藏文文献的搜集整理工作亟需加强和开展。

  目前,作为茶马古道重要象征的锅庄遗迹已经完全消失,仅存古道和桥梁遗址,也处于自然损坏状态,加强保护和维修已经刻不容缓。

  茶马古道的内涵不仅仅是古道文物遗迹,它应该是茶马商贸和与之相配套的一整个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这些发掘得还远远不够。我们除应该全面掌握路径网络之外,还需详细弄清从茶的生产、运输、交易到进藏后的转运、销售,一直到进入藏族群众消费末端的整个环链。这是对于中华民族高原地带一种特定生态结构的了解,它在我们民族的衍生史上应当占据自己的位置。

亘久的人文地理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