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地道德的呈现者、阐释者
栏目:笔荟
作者:凸凹  来源:中国艺术报

  当代中国的乡土文学史,创作是活跃的,成果是丰富的,也给后来的乡土文学创作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和镜鉴。

  在进行乡土文学创作时,我有着强烈的突围意识,告诫自己,在吸收已有模式的优点和成熟经验的基础上,还应该避免观念先行、概念图解,更要摒弃书斋里的主观想象和凭空臆造,要进入土地内部,对乡土世界进行本真的、全息式的描绘,揭示出乡土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或者说,要按照土地的“逻辑”写作,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主观评判,把自己的理由强加给生活。我因而努力挖掘、探求和呈现土地上的种种“理由”,给读者提供一个超越世俗的是非善恶的道德评价,而直逼经验的内部、人性的深度的“黑夜”一般的文本,即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建立一种意图伦理之上的“伦理”,即:土地道德,或大地伦理。也就是说,让土地自己站出来说话,阐述自己的大地道德和乡村哲学。这种写作,我自觉地把握两点:一是人道主义的写作立场,二是众生平等、悲悯万物的人文情怀。

  我出生的京西之南,是一块极为丰厚的土地。北京众多重要的文物遗存,都分布在这里。最著名的有:周口店遗址、西周燕都遗址、金陵遗址,还有云居寺、十字寺、贾岛墓、镇江营遗址等。这里是北京人、北京城的重要发祥地,具有鲜明的“源文化”的特征,是西山永定河文化带的源头及核心部分。我国权威的史地学家一直认为,北京文化的不断带特性,是靠京西之南不断带的文物遗存所证明的,所以它是北京天然的文化博物馆。京西之南的地理分布,三分之一山地、三分之一丘陵、三分之一平原,有集大成的自然风光,可谓是中国乃至世界地理面貌的“缩影”,因此被称为人文圣地、山水福地。在这么一块丰饶的土地之上,历史自然多元,人性自然丰沛,有着十分诱人的传奇故事。这就为文学的书写,提供了巨大的阐释空间。于是,我自觉地向福克纳、诺里斯、怀特等世界乡土经典作家致敬,立足京西之南——我的“约克纳帕塔法”,完成“京西风情系列”的长篇小说写作。目前已完成了《京西之南》《京西文脉》《京西逸民》等12部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大地道德的艺术呈现,都是乡土哲学的情感表达,是感恩之下的泣血之作。因为人文地理的“经典”特征,我有理由说,描摹了乡土京西,就是描摹了乡土中国,甚至描摹了乡土世界。

  为了获取超越性的眼界和功力,我觉得,仅仅靠深扎在泥土中,是不够的,还要眼界向外,向世界的乡土经典致敬。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他途,只有潜心阅读。

  纵观当代的乡土文学创作,为什么很多作品品格不高,就是因为写作者“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感性泛滥,理性缺失。而鲁迅先生的乡土文学,为什么有那么丰沛的理性和那么宏富的内涵,是因为他着眼于“立人”,从民族历史和国民性的层面上审视乡土,获取乡土之外的意义。所以阅读是乡土写作的基本功。通过阅读,可以使写作者获取世界眼光、现代襟怀和城市经验的关怀和观照。一如蚂蚁爬行得再努力、掘进得再深入,总是向下的,头顶上的风光它是看不见的。如果插上一双小小的翅膀,飞上一个小小的高度,看世界的维度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会从线性思维、平面思维,上升到理性思维、立体思维,如此一来,写作的“准确性”,就会抵达新的高度。所以,我要求自己,即便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也要取法乎上,跳出小我,写出普世的意义。

  我的阅读是有规划的,就是要把所有汉译的世界名著都悉数读到。为此,我启动了一个“西典新读”的阅读工程,坚持了二十余年,终有所得。它不仅让我认清了世界文学的思想高度、情感深度、人性广度,给我的写作建立了超越的坐标,而且给我提供了丰赡的写作资源。这个自觉阅读的过程,其实就是把自己从“蚂蚁”羽化成“蚊子”的过程。这一羽化,可不得了,让我认识到,乡土是一个永远有意义的存在,因为它是人生的起点、人性的基点、情感的原点和伦理的支点,那么,写的虽然是乡土,却是写给当代人的人性启示录,也是写给城市的现代寓言,它对善化人心、淳化风气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让我的写作生态,在“土”“洋”之间纵横,享受着读书人和写作者双重的幸福,因而有了不竭的创作动力。

  文学评论家敬文东说,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一种神秘性——尽管在冥冥之中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且各种可能性在其中都具有均等的机会,但是,偏偏就只有一种,占有了决定性的地位,成为现实中的主导性存在,于是,便有了“命中注定”的味道。那么,这种神秘性,就给人以回味,让人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

  他的说法,在我这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在我的生命体验中,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生活现象,虽然追根究底,终不得解,便只好推给命运。譬如,为什么我偏偏就出生在京西山地一个贫瘠的村落?那陡峭、狭窄的山路,就成了我终日必走的路途。每天都能感受到“跌落”的恐怖,和无法摆脱的凄惶。这特别煎熬人们的心智,意志脆弱者承受不得“身在恐怖中”的周而复始,绝望之下,索性自觉“跌落”,得到彻底解脱。为什么山场上偏偏就有雪狐?雪狐机智,且逗弄人类,有灵异相,疑是百年修炼而成,便诱发了人与之较量的本能冲动。最终虽然人居上风,但也留下狐疑——男女失和,婴儿畸形,神经错乱,种种舛运,找不到根由,便归于迷信,觉得狐是“仙儿”,是神灵化身,不该招惹。不敬之下,必遭“报应”,禁忌的力量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也让人们懂得了敬畏。

  这种神秘的自然力,始终决定着人们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的走向,因而也产生了与之相适应、相匹配的性情、性格和性命,一如江南产稻米,京西产谷黍,不由分说地,人们呈现出被土地和环境所规定的心路历程和生活样貌。

  所以,我一直认为,人与土地、人与环境的关系,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关系。还是以人与狐为例:狐狸虽弱小,却狡猾、妩媚,足可以惑乱人们的心智,使人们的行为失据;山人虽强健,却褊狭、刻薄,也足可以祸害无辜的狐狸,使其陷入生存的仓皇——人与狐,均处在“罪”与“非罪”、 “恨”与“非恨”之间。这就唤来悲悯的情怀,强化众生平等的意识,确信世间万物都有不可剥夺的生存权利,“每束阳光都有公然照耀的理由”。

  我的写作,也验证了法国著名学者斯达尔夫人的“文学地理学”观念:自然地理环境和社会人文风尚,与文学存在着巨大的内在关联性,对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起着决定性和关键性的作用。那么,我的书写,也就有了先天的规定,即便是有了大量的阅读,有了种种“如何写”的观念指引,实际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正如人们总想改造自然,大言“人定胜天”,而最终不得不与之和谐相处一样,我无论如何想往“高明”里写,最后也不得不听任万物根植于地面的自然诉说,因为乡村伦理、大地道德有自己的节律和定义,容不得我自以为是地主观指点和意气用事地展翅飞翔。

  或可以说,大地上的物事,既有自然性、必然性,又有神秘性和偶然性。那么,理性的写作,就是要顺应大自然的人情物理,注意做到让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让神秘性寓于自然性之中,让文本有复合品质——既混沌,又清晰;既神秘,又自洽;既地域,又普世,呈现丰沛和复杂的气象,有无限的张力。

(凸凹 北京市房山区文联主席、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