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下来,被践踏过的泥土照样滋养万物
——作家张翎、导演郭柯对谈女性与战争
栏目:读书现场
作者:本报记者 金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劳燕》  张翎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7月出版

  电影《唐山大地震》后,很多人知道了电影原著小说《余震》的作者、海外华人作家张翎。张翎常年旅居国外,最近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劳燕》 ,讲述抗战背景下一个女人从被欺辱到最后站立起来救赎三个男人灵魂的故事。不久前,在北京望京单向空间书店,张翎和新锐青年导演郭柯就战争与女性、创作的话题展开对话。由郭柯导演的纪录片《二十二》今年8月公映后好评如潮,票房创国内纪录片的纪录。

  张翎:对生命的理解扩宽,就会出现阿燕这样的人物

  同《二十二》题材类似, 《劳燕》中张翎将目光聚焦阿燕这个战争中受伤害的女性,只不过阿燕的生活和《二十二》里那一群老婆婆略有不同,阿燕遭受的是一次性的伤害,而那些曾是慰安妇的女性则是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受伤害。她们也有一个共同点,痛苦并没有随着施暴的男人离开而终结,她们要面对东方文化中对贞操格外在意的环境,她们后来的生活也要跟周围的人,包括后来发展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发生关联,她们始终是处于一种疏隔的状态。

  在《二十二》里,老婆婆们对战前生活有着温暖的回忆,也会谈到战后生活里的家人、子女,唯独要回避的是战争中发生的那一段痛苦往事。张翎说,阿燕极有可能也会这样,事实上她在小说里一开始确实也是这样。经历过日本人的强暴,村里人消息传开之后有了各种各样不堪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最初的选择是逃离、回避。但是每到一个地方,她发现过去的耻辱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了。到最后她突然决定要面对这个事情。阿燕被强暴后生命中出现过三个重要的男人,第一个是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的牧师比利,比利教给了阿燕什么是信任,更重要的是,他教给阿燕一门得以独立于男人和社会环境之外可以谋生的手艺,那就是医术,今后她再不用把自己的命运放在某一个男人和婚姻之上,比利教给她生存的本领。后来阿燕又遇到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营施教的美国教官伊恩,那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的个性是不问过去,也不想将来,是率性而激情澎湃的年轻人,他唤醒了阿燕身上的自我意识。另一个男人,是和阿燕分分离离的未婚夫、青梅竹马的恋人刘兆虎,刘兆虎教会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爱情更深厚、更宽容的感情,在战争、灾难来临时,纯真的爱情是一种奢侈品,人更重要的是怎么存活。跟这三个男人交错互动的环节里面,阿燕对很多事情有了觉醒。所以她后来决定不再逃避那段屈辱的历史,她要拼个鱼死网破,她转过身来,走到营地当着所有的人向长官告状:是的,我是被日本人欺负过,你能怎么着我?你们真有种就找鬼子去!她最后做了决绝的决定,要跟影子一样的耻辱同归于尽,结果却出其不意,她碎裂的同时,长出了一个新我。

  “阿燕后来成了一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人,就算在她身上踩一万只脚,也没办法摧毁她,不可以让她死。在这一点上,阿燕如果没有经历奇特的文化碰撞,可能就不会具有这样强大的反弹力。 ”张翎说,她在看《二十二》时,注意到里面有个叫韦绍兰的老人,遭受日本人性侵后生下了孩子。阿燕也有一个中美混血儿。对阿燕来说,跟韦绍兰相似的是首要问题是如何活下去。“我们把她想象成泥土,就像学者陈思和说的,泥土藏污纳垢,任何人都可以往上吐一口痰、扔最脏的垃圾、随地大小便、踩上一万只脚,可是泥土把所有这些脏的东西都吸收为营养,一场春雨下来,照样能够滋养万物。 ”张翎说,阿燕就是这样的人,有着永远打不烂、无法摧毁的生命力。“在我年轻一点的时候,我对勇敢的理解是片面的,在我今天的人生阅历里,再回过头来看,我就觉得勇敢实际上有很多张面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贞不屈是一种,还有怎么样我都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诸样的可能性,这也是一种勇敢。我对生命的理解扩宽很多,笔下就会出现阿燕这样的人物,在我年轻的时候是不会这么想的。 ”

  郭柯:拍最真实的老人,也为老人保守秘密

  谈起《二十二》的成功,青年导演郭柯说,最大的收获是他可以更加自如地拍片了。“如果《二十二》票房不好,下面拍片我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样的形式,可能就会被资本绑架,觉得还是要拍一些得到市场认可的片子。这部片让我以后还是会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郭柯说,他从1998年18岁时开始拍戏,做副导演很多年,一直做到2012年,还在被各种程式化的东西所束缚,每天拍什么是必须的,剧本摆在面前,就要去拍它,拍戏是一个流程,服装、道具、演员沟通等等,每天要做什么都能预想到。“真正在社会生活里跟自己有情感互动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想不到的。这部片给我带来的就是这些,让我更加发挥自我。 ”

  开始写作道路之前,张翎曾在北美做了17年的听力康复师,她在诊所里遇到了各种奇特的病人,除了正常的老年性耳聋病人之外,还遇到过一部分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甚至还遇到过一战时期的老兵。这些经历,使得张翎对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特别关注。不过写作《劳燕》之初,张翎原是想写一系列男性在战争里的遭遇。后来调研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很有意思的事件,让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写了一个女性处在男性战争里的状态,阿燕这个人物就出来了。对于郭柯来说,他关注到慰安妇这个题材,一个朴素的缘起则是因为他跟着奶奶长大,对老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刚好在2012年刷微博时看到了一篇慰安妇的故事,此后,接触了这个群体,陆陆续续拍了些短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知道中国还有32位老人,到一年以后剩下22位。这几年也是我慢慢寻找自己的过程。 ”郭柯说,刚开始自己也有功利心比较强的时候,想做导演,想表达自己,“但真正跟这些老人相处时,我真的会想到我奶奶,在老人面前,任何导演技巧都非常多余” 。所以,郭柯想做到的,就是通过《二十二》把每一位观众带到老人们身边,看看她们2014年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拍摄《二十二》的过程,郭柯感觉更多时候是在跟很多人作斗争。这个片子2015年已经完成, 2016年基本上是郭柯自己在做一些坚持。“有人让我改片子,说帮我寻找机会,可以有更大的电影节让我进去。但是我一直僵持着,不改。我不改的理由有很多,我跟老人们相处了好几个月,你们看了一个半小时的片子就让我改片子,我觉得太不公平了,你没有跟老人相处过,怎么会有体会?也有制片人跟我说,要把电影放在第一位,电影应该怎么拍?我是一个比较叛逆的人,所以我说我不会拍电影,我只觉得和这些老人相处了以后,我应该把她们最真实的状况体现出来。 ”

  《二十二》里面,有一位养野猫的李爱莲老人,老人不愿意说,不愿意面对她们当年被抓到据点的事情。郭柯拍每一位老人的周期都是七天,他清楚地记得,在第七天时,下着小雨,李爱莲老人的孙子、儿媳都出去了,他们就要结束拍摄去找别的老人,李爱莲就在那天说出了在据点发生的事情,也说了日本人对她做了什么。郭柯却选择不拍摄,男同志都出了老人的房间,就留下两位女性在旁边听老人说完。郭柯觉得那时候听不听对他已经不重要了,相处七天后,老人对他们产生了信任和依赖,他要为老人保守秘密。“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要帮小伙伴守住秘密,帮李爱莲老人保守秘密也是我们愿意做的。老人心里的事不愿意告诉大家,我们就不能因为跟她相处熟了获取信任后拍下来给大家看,如果这样,无疑也是欺骗的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