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小说的趣味与深度
——读朱旻鸢小说集《红炉一点雪》
栏目:品读斋
作者:郑润良  来源:中国艺术报

《红炉一点雪》  朱旻鸢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17年7月出版

  迄今为止,关于70后军旅小说家朱旻鸢的评论中都有一个关键词—— “幽默” 。著名评论家朱向前认为朱旻鸢“以独特新颖的视角和幽默顽劣且活泼弹跳的个性化语言书写当下军人的生活,在滑稽变形中,是对现实基层的戏谑和调侃,使底层连队生活呈现为一种似真非真、似像不像的笑闹场景” 。青年评论家傅逸尘指出,“朱旻鸢的小说语言总有几分戏谑和调侃,轻松幽默甚至滑稽变形的叙事表象下,隐藏着真切动人的力量。 ”在近年崛起的一批70后新锐军旅作家中,朱旻鸢对作品的幽默效果是下了一番心思与气力的,也因之使其作品具有颇为独特的审美效果,甚至可以说是独树一帜。“朱氏幽默”使得人们意识到原来军旅小说也可以不那么一本正经,也可以写得这么好玩,并且不失其底蕴。

  第一次令读者对朱氏幽默印象深刻的作品应该是朱旻鸢的南门岗系列小说( 《天涯明月刀》 《倚天屠龙记》 《掌门人》 ) ,武侠小说元素的加入使得这几个关于基层门岗哨兵的故事风生水起,平添一番风味。在朱旻鸢看来,“这样讲述,能增加一点点快乐和丰富性。而快乐和丰富性正是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极度匮乏的东西。无论是我奶奶、我外公还是我的战友,他们的故事都让我感受到了快乐,更让我感受到世界远比我所看到的丰富,更远比书上所描写的丰富。 ”也就是说,经由“幽默”“快乐” ,朱旻鸢要达到的是对世界“丰富性”的发现,在我看来,这是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这个目标,使得他的叙述和幽默不是滑向无聊与夸张,而是走向真实与深度。他的众多中短篇作品就为我们很好地诠释了他在趣味与深度之间的美妙平衡。

  《马桶》这篇作品一开始就为读者展现了一个青年军人充满活力的形象,“周一早上七点四十,天气一如既往地闷热,仲夏一如既往地像装填炮弹一样往肚子里塞下两个馒头、灌进一碗小米粥,习惯性地率先结束早餐,然后习惯性地把鸡蛋和袋装牛奶抓在手里走出饭堂,用略快于齐步的节奏穿过操场边那条林荫小道进入空荡荡的办公楼,一路上不停地用三接头皮鞋的鞋跟跺亮楼道的声控灯,直到习惯性地绕过作训股办公室直接闪进楼层的卫生间,见到那只他再熟悉不过的马桶时,他坚定的步伐才立定下来。 ”不管是吃饭还是走路,主人公作训参谋仲夏给人的感觉都是朝气蓬勃的。问题是,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素质优秀的军官的前途即将毁于一个马桶,“他坚定的步伐”在这个马桶面前不仅仅是立定,而且是停止不前了。因为这个马桶坏了。源于某种潜规则,这个马桶成了领导专用,而到机关代职的仲夏成了无可争议的该马桶的养护者和责任人。这个马桶在关键时刻坏了,坏在仲夏能否留机关的关键时刻。为了修好马桶,仲夏向有关部门报修,回答是要走各种程序。仲夏等不起。作者借由修马桶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就让我们看到机关作风中存在的各种不作为的弊病。在动用各种办法均告失败后,仲夏最担心的一幕终于发生,领导在坏马桶如厕时出事了,仲夏罪责难逃,他留在机关的梦想也因此灰飞烟灭。这个作品展示了朱旻鸢杰出的叙述能力。一切都围绕着中心物象“马桶”展开,让我们看到了机关百态。仲夏刚到机关时因为维护马桶卫生比较积极,深得同事好评。后来,马桶成了领导专用,他维护马桶卫生的同一行为却被大家诟病,说他年纪轻轻就靠领导厕所混饭吃。一个马桶成了影响仲夏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的关键性因素,这里面的荒诞意味不言而喻。作者还特意安排了一出厕所艳遇,仲夏因为洗马桶结识女军官阳春,当然,随着坏马桶影响了仲夏的好前程,他们之间的姻缘也将告终。

  由《马桶》我们可以看出,朱旻鸢擅长的是以幽默手法点破机关与基层生活中的各种不良习气,这种点破是对问题的正视,表现了作家现实主义的担当精神。只有正视问题的存在,才可能有改进和进步的可能。正如朱旻鸢所言,“这种‘可以信任’的方式,我想应该是小说的生活真实感。真实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最基本的品格。 ”发现真实生活中存在的各种问题,从而思考“疗救的可能” ,永远是文学的主要功能之一。军旅小说常见的问题就是一味拔高人物罔顾真实,从而脱离现实也脱离了读者。朱旻鸢的小说则是从他多年的基层生活经验出发,以其作品的真实感、问题意识赢得读者。

  《斜坡》中的主人公林先飞也颇具“喜感” ,是个“一根筋”的人物。他的“喜感”来自于其行为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他举报优秀班长周聪扣除新兵津贴搞会餐,反映炊事班不按规定烧洗脚水等等,在上诉和驳回中成了“重点人” ,成了连队领导心目中的本·拉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看不起的人物,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连队,成为连队的顶梁柱。在作者幽默、调侃的语言背后,其实提出了一些严肃的问题:究竟是坚持原则的林先飞不正常,还是周围对各种违纪现象见怪不怪的人们不正常?究竟谁才是军队真正的顶梁柱?

  中篇小说《红炉一点雪》的题目颇具诗意,但其内容却不尽是诗意。军校毕业学员朱向锋在顺利拿到入京指标后,也曾经对前途踌躇满志,校长女儿刘胜利和幸福的京城生活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和《马桶》类似,小说起始部分主人公的形象颇为光鲜,因为他知道“第一印象,往往会影响一个干部的整个军旅生涯。所以报到不仅不能穿便装,连穿军装都是有讲究:不能穿太新的,要旧一点,但一定要整洁,领子和袖口洗得略微发白,最关键的是皮鞋一定要亮,最好能照出人影,这样显得干净利落……”但现实往往比想象中残酷。经历了车站手机钱包被扒“事故” ,几经周折,他被发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单位。仅仅为了争取一个下铺,就不得不和士官斗智斗勇。在他想尽办法调离单位都感觉渺茫万念俱灰时,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得他峰回路转。小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基层生活的各种症候与基层军人的真实状况,并尝试在带泪的幽默与诗意中取得艰难的平衡。

  《证明》同样展现的是带泪的幽默与诗意的平衡,并且由于历史场景的变换获得了一种时空的开阔感与历史感。小说把时间确定在1950年11月下旬朝鲜战争长津湖战役前后,主人公是从国民党投诚的志愿军炊事员赵福生。小说的幽默意味在于主人公自我意识与其承担的历史使命的不对称。赵福生之所以选择加入解放军而不是拿路费回家是因为听了同乡王老幺的话,以为解放了无仗可打,带有投机的成分。他拿到了证明自己解放军身份的“证明”却不想寄回家,因为他对父亲赵六合怀恨在心,不想让他沾上军属的光。这样一个没有“身份” 、没有自觉地为国献身的人却被历史推到了时代的前沿,其举动自然有诸多荒谬可笑之处。但在连长及战友的感化下,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并且成为全连唯一幸存的战斗英雄。但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战斗英雄身份,不愿意“证明”自己,宁愿过回平常的日子。在主人公的这种选择中,诗意油然而生。

  总而言之,这部作品集展示了朱旻鸢的叙述功力,也展示了他对真实、趣味与深度的执著追求。如何把纯文学写得既有深度,又好看,能够吸引读者,这应该是摆在当代作家面前的一个严肃的课题。可以说,朱旻鸢已经在这个路向做了卓有成效的尝试,也因此,他未来的创作,值得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