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他生命的全部
栏目:忆故
作者:廖华歌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基本不用微信,当家人在微信群里看到著名诗人李老乡先生于天津病逝的噩耗时,我惊愕之极!悲痛欲绝中,我找出他赠我的那本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野诗全集》 ,恭置桌前,净手焚香,默然祭奠,任泪水潸潸奔泻……一时间,一位个子不高、目光通透、骨力铮铮、令人无比钦佩敬重的诗人李老乡老师,像以往每次见面时那样,或缄默不语,或金刚怒目,或云淡风轻,但无论何种神情,都掩不去他那副良善悲悯的菩萨心肠!人生的风刀霜剑,世俗的万箭穿心,不期的天灾人祸、泪血悲歌,他永远都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宽恕,默默地用翅膀和天空挺直了自己向上的灵魂。

  七月,一颗诗星陨落了,但精魂犹在,诗歌的精神火焰仍在继续燃烧……

  二

  从地域意义上讲,李老乡与我无疑是真正的近老乡。

  我老家所在的那个伏牛山顶峰老界岭山下的小村子,距离李老乡的老家也就一山之隔,如果翻山越岭走小路的话,远比他坐火车、汽车中途几处转站要方便快捷近太多。当然,这百多里山路走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辛苦劳累自不待言,还要穿过大几十里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一路上那些诸如死人窑、鬼灯台、断头崖、狐妖洞、魂归泉等必须的途经之地,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山路两旁杂草齐腰深,且有一座只剩下三面断墙的空房子横在路中间,相传早年里边曾吊死一年轻女子,此后年年都有路人在这里被鬼拉去当替身而鬼好脱生。

  那些年,老乡老师多次独自一人走这条山路回他老家。有一天走到我们村里他饿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到当时离他最近的那户人家,也就是我的家去。父母一贯热情好客,不仅留他吃饭,还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全都炒了招待他。闲谈中,当他知道我在南阳工作已近两年,只有春节才回老家几天时,就问父母家里有无我的照片,他想看看。父亲便拿出我唯一的一张高中毕业照给他看了下。之后他又让父母找我在校用过的作业本,父亲找来找去只有初中时已被撕得只留下一少半的周记本给他。他看了,没说什么,临走却将他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一一写在一片纸上,要父母跟我说,让我和他联系。

  春节回家,父母给我说了此事,并把他留下的那张纸片给我。我那时心事浩茫,思绪追云逐月,对西部对他毫无认识,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更不可能跟他联系。直到他又多次去过我家,父母说起他来赞不绝口,他还专为我那做民办教师的表妹写下“松柏上爬满了蚂蚁,但没有唱歌”之句,我才在父母的催促下开始与他这位老乡联系。

  那时候,自视甚高,忘乎所以的我,日子里全是阳光和月色,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与我还很陌生而遥远。

  

  他在《飞天》杂志社任诗歌编辑、副编审、编审,我总共给他寄过5次稿子,发出3次,两篇散文三首诗。印象特别深的是,他给我的每封信都用隽秀奇逸、高古雅致的蝇头小楷,那跃然纸上的书法艺术之美,颇令我叹为观止。可惜那些信和我的其他信件一起,在那居无定所不断租房搬迁的年月已荡然无存了。只记得他让我写写自己的家庭、工作和生活等情况寄给他,还要我写得越详细具体越好。我写过那么两三次,每一封都几十页,年轻人的浮躁和急切使我根本耐不下心来,而且还大感没意思,就此中断,不再按他的要求去做。

  真正与他见面是80年代初,我参加《奔流》杂志社举办的笔会,单位将电话打过来,说他让我和他联系,并新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迷迷糊糊打过去,竟是郑州某酒店,他说他回来了,听河南一诗人说我在省里开会,正好可以见一面。那晚会议上安排我们去省人民会堂看节目,我特给他也要了一张票,晚饭后匆匆赶到他那里。

  相见的第一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是自己找错了人!怎么也无法把面前的他与曾经跃马边塞、我想象中的英姿飒爽气吞万里如虎的大漠军人相统一。他倒一派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样子,从提包里取出几个橘子给我。那是我迄今为止见到和吃到的最大最红黄发亮最甜美的橘子,我想它们应该来自西部!他不吃,只一连剥开两个看着我吃。然后,我们就一起去看节目,路上我不停地询问行人去人民会堂怎么走,他开始还忍着,待到忍无可忍时就冷厉地斥责我:你能不能不问别人,自己动动脑子,用心想想再判断一下?我对省会一点儿也不熟悉,就有些赌气不再问了,他果然很顺利地把我们“判断”到了会堂。

  也是这一次,话题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缘起,他郑重告诉我,他夫人是天津人,当年她支边甘肃,他们走在了一起。边说他边从上衣贴身口袋小心掏出她的照片给我看,这一看,我晕了,傻了,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他们?他夫人无论是身材、容貌、气质都太漂亮太优雅,太惊艳美丽了,美人在侧,老乡他怎么就这般有艳福呢?

  她,对你好吗?因他们两个的相貌体态悬殊太大,我又满腔怀疑,便忍不住问他。

  我老婆么她对我当然很好了!他说这话时,平静而温和。

  我对她的美大加赞叹,他不置一词地听着,目光生动而明亮。

  我再问他:回老家走山路怕不怕?

  他答:人除了怕人,还怕什么?

  蛇呢?蛇你也不怕吗?走在林间小路上,有时候不注意就会踩到蛇身上的。

  这个么,他点点头说,蛇还真是有点怕,它那形象太让人恶心了!好一会儿,我们陷入人诗寂寞,山中木叶尽脱的静境。

  

  自从开始留意并持续读了老乡老师的一些诗作后,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知,他有多么了不起,我更为之前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庸浅而无比自耻!他真的是太宽容太厚道了,中原的古朴与边关的雄浑使他成为一个能深味雁阵孤烟之声,一个书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质朴、粗犷、挺拔的杰出诗人!

  对他的诗歌领悟越深,我越为自己的苍白感到惶恐与可笑!我是那样自卑得没有勇气再将那些枯浅的文字给他看。

  数度春秋,在心里,我默念着他……

  直到前些年,我终于有机会到西部采风,他却已退休并客居天津。那次我写了一篇《车过兰州》的散文,文章发表后他看到了,特意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近况,说他想念甘肃,每年差不多都要回兰州一次,回去看看,见见诗人朋友们,他的心才会踏实。他一往情深地感慨:那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的肠胃已经最服那儿的水土,他已和那片土地血脉相连……

   

  2013年春节后上班的第二天,我欣然接到了老乡老师的电话。这次我们说了很长时间,说河南的年节习俗、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世界经济风暴、雾霾、土豆酸菜面条……我们天上地下,说得很是快乐开心。

  也是这一次他反复叮嘱我,经济上一定要干干净净,穷人家,穷到底。要注意多培养一些本地的年轻作者,尤其是评奖不要照顾任何外面的人,鼓励土生土长的南阳作者才最为重要。殷切的言语足见他对青年作者的关怀和厚爱!他要我一定记住,千万不要给自己的作品开什么研讨会,他说好好写作,用作品说话才是一个作家的本事,没有用心写用血熬,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自我折磨,是写不出精品力作的!他反复跟我说,性格即命运是不对的,人是命运才对头。他第一次毫不吝啬词语地表扬我的长篇小说《玉皇岭》“写得好,结实而有力量。我喜欢” !他期待着我能再多写几部长篇小说。

  我诚挚邀请他到南阳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在《飞天》为河南、南阳不少诗人编发过诗作,大家对他心存感激!他答应了我的邀请,但要我必须策划一个有意义的文事活动他来参加。不急,他说,咱们好好想想,可以用上几年时间来策划的。

  万没想到他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如今歌者已逝,阴阳两隔,他在那边还好吗?

  人生真的是一场直觉吗?我怎么就没有一点点他辞世的直觉呢?

  

  事先没有任何约定, 1989年春日的一个上午,他与著名诗人何香久突然来到南阳我家,我喜出望外,从未向他说过地址,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可否又是用了早年的“判断”之法?

  我遍找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拿出仅有的几个苹果要削了给他们吃。何香久老师微笑着没说什么,而老乡老师却执意不让削,他很严正地道:苹果放到这时候,没有一点水分,谁吃它!那样子好像是我把人们都不吃的东西拿来给他们。记不起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两个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大约坐了10来分钟,他像骤起的一阵风那样没有任何过度,叫上何香久老师两个人起来就走。我从惊愣中回过神来,门都没顾上锁慌忙跟了出来,可任凭我在后边怎样追喊,他却冷傲漠然得头也不回。何香久老师倒是回头挥了挥手,很快两人就消失在大街上的车辆人流中。

  等到几个月后他再给我打电话来,竟对那次匆匆而别的事情只字不提。我忍无可忍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那样子?似这般不近人情的人令我不可思议!谁知他竟像没事人似的温言:大老远去看你还不近人情啊?就是见见面么,见过了就没事了,不走干啥?非得让我们吃你那烂棉花一样的苹果呀?

  听听,诗人的性情和道理能使所有的风在此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