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门故事
——雅安芦山地震重建亲历者同期声
作者:陈果  来源:中国艺术报

芦山龙门新居  刘正兴

  那是一个大事件。196人遇难,上万人受伤,数十万人痛失家园。

  与汶川直线距离80公里的芦山龙门,与汶川地震时隔五年的惊天一震。2013年4月20日8时02分,那一刻的重量,压得地球吱嘎作响。

  三年后,笔者重访芦山。当春天的凋谢蜕变为初夏的表情,一张张重建脸谱,无疑是指向来路的基石。

    “干帮忙”的事该干还得干

  【出镜人】

  骆志秀(王家村石刀背沟组, 49岁,女)

  【同期声】

  我是下了决心,这事要来个鱼死网破。一碗水不端平的干部,给他屁的面子。

  事情是这样的——

  我家砖木结构的房子,地震当天砖被甩得飞了出去,剩下一个空架子,还是东倒西歪。

  我们把房架扶正,四面绷了油布,凑合着住。这一凑合,就到了2014年4月。

  其实很久以前,村里的重建就启动了。为了调动大家重建的积极性,上面规定,凡是在2013年12月30日前开工的重建户,除了享受规定的补助,还可以得到6吨水泥。

  那时每吨水泥430元。女儿的房子和我们连在一起,但她成家后就分了户,如果我们在年底前动手建房,两个户头加在一起可以享受12吨水泥。这可不是小数字,你知道的,钱这东西天上不掉地下不生。

  可惜我家房子动不起来。儿子办喜酒的日子早就择下了,定在农历冬月十二,阳历2013年12月14日。本地规矩,男方“倒插门” ,如果没有新房,得由男方出钱建。恰恰儿子要做上门女婿,女方家在芦阳镇火炬村,和我家只隔着一条沟。

  一家人商量,不能误了儿子终身大事,至于重建,放在下一步。

  儿子新房完工后,离定下的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手是腾出来了,自家重建仍然无法起步。儿子建房花光了我们的积蓄,钱从哪来成了一个问题;一修房我家整个就成了工地,宴席在哪儿办,又是一个问题。

  办完婚礼离2013年结束已经只有十来天。我家地势高,这次重建,我们决计削峰填谷,让地基与公路持平。十来天时间只够拆木房搭窝棚,根本来不及挖山平地。12吨水泥,就这样失之交臂。

  就当他妈没生他吧。这么一想,心里一痛,也就过了。

  我们是开年之后动的工。房子修了一半,听说有在我家之后动工的,得了那6吨水泥。

  我找村上干部问,别人可以有,我家为啥不能?

  他当然不能说那是他的亲戚。可他东拉西扯瞎编的理由,听起来驴头不对马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有那么好骗?

  正赶上村里开会,乡上有干部参加。我不请自到,要他们给个说法。

  这时王敏来了。他劝我,妈,回去吧,得水泥那户人也实在困难,我们别把他的好事也给搅黄了。

  王敏是我的上门女婿,老家在王家村月台组。

  这门亲事是我托人订下的。起初女儿不答应,说王敏老实,这世道老实人要吃亏。我说我正是看上他的老实,要说吃亏,吃亏是福。女儿说你不和他一屋过,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凡事让你,这事最好听我说。女儿最后提个条件,除非他来当上门女婿,这样有你罩着我。

  就等王敏一句话。王敏应下。王敏这娃,是个“方脑壳” 。

  龙门乡地震不久后成了一个大工地。王敏有辆能拉十几吨的车,眼看着挣钱来了机会。可他哪里走得开,看着银子化成水。

  他老家房子垮得也凶,爹妈都六十多了,平常和弟弟过。弟媳是外省人,地震后留下个1岁的孩子,跑了。爹妈没住处他不能不管,加上我们的房子要修整,舅子的重建也要出力,他忙了这头忙那头,几个月没摸到方向盘。

  船过三滩,他才开车上路。

  那时砖价比平常高,供应还相当紧张。凭票拉砖,汽车比春运买票的人排的队还长,通常拉一车回来要三五天。白天在那儿挤牙膏般挪,晚上骑摩托回家睡觉,第二天一早再接着挤牙膏。最长一次,王敏排了9天队。

  这时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司机排队拉砖,每排一天,运费之外,货主多给100元“怠班费” 。

  我们组运砖的活有十多户交给了王敏。王敏不仅没收过“怠班费” ,就连别人每匹砖收一毛钱运费,他也只收七分。这样一来,拉一车砖,连带油费,只能挣回三百块。

  拉砂石,他也和别的司机不同。卸货时,他总是连同厂家开的货单一并交给人家。一个本家亲戚知道了,好心劝他:干你们这行,赚的就是“涨方钱” ,你运费按平时收也就算了,“涨方钱”也不晓得挣,莫非不知道自己建房时要花钱?你猜王敏咋回答?他说,大家都受灾了,鸡脚杆上剐油的事,我做不出来。

  我们这地方修砖木房的人多。为省事,也图节约,很多木房的排列从邻乡邻县采购回来。山区砖木房多,一些人在山下安了家,山上木房立着无用,朽了可惜,拆散后拉过来原样组装,砌砖盖瓦后,又是一座像模像样的木房。

  有个叫周进洪的村里人在太平镇半山上谈妥一架排列。山高弯多路险,找去拉货的农用车,货上了三分之一不到司机就坚决喊停。农用车回来后,打死不愿再去。

  就像头洗了一半,不可能就这么晾着。周家不得已找到王敏,要他无论如何帮忙把圈画圆。

  农用车的事王敏早听说了。不忍拒绝人家,他答应试试。

  随车前去帮忙的人到了山下都不敢坐车,就连摩托也不敢再往上骑。仗着手艺好,王敏硬着头皮往上开。车轮几次打滑,心里咚咚打鼓。他想回去,可哪里还掉得了头!

  赶上那天下雨,排列不能拆解。第二天,木料装到车上,高出车箱一头。山路泥泞不堪,下山的几十分钟,成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冒险。

  多亏老天保佑,娃娃连人带车毫发无损。主人家问他运费多少,王敏说,农用车给多少我收多少。人家过意不去,说你比他拉的多得多,而且多花了一天时间,多收一点也是天经地义。王敏说,人对了飞机还要刹一脚,就算不收钱,“干帮忙”的事该干还得干。

  娃娃对钱没概念,这是好事。人不能只顾着往钱眼里钻,你看铜钱中间的孔那么小,从里边钻过去,可不就成了小肚鸡肠?

  后来娘家的亲戚来帮我们建房,他们懂技术,我们做杂工。那时工价普遍在二百六到三百,他们收两百,亲情到底还是能值几个钱。搬进新家后老公和女儿去别家工地打工,王敏还跑他的车。家门口修路工人买东西不方便,我开了一个小卖部,一边带小孩一边挣点油盐钱。一家人拼了一年多,修房欠下的钱还了一半。

  修路占了我家四五亩林地,拿到七八万的补偿费。为这钱,女儿女婿差点和我们吵起来。

  老公和我商量,这钱用来还账。今年四月家里还要添上一口人,我们不想让女儿女婿压力太大。他们偏要用这钱为我们老两口买社保。我说,买社保是为了防老,有你们在我们老了还担心啥?王敏嘿嘿一笑,你们买社保,也可以让我们以后少操心啊!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这老实女婿,看来并不那么老实!

  【画外音】

  因为王敏,我相信了相由心生。

  我是冲着王敏去的,却先和他的岳母大人打了照面。一张口就夸女婿好,听起来似乎姑爷才是亲生。

  话说当时,挖地基引起塌方,先是旁边垮,再是后方垮,晚上听到泥块哗啦啦往下滑,她吓得手脚冰凉。为把房基降低,挖方砌堡坎,硬生生多花掉两万块。遗憾当初没进聚居点,那里地势平顺,施工有工程队。可进聚居点门槛高,她家那个财力。

  天气乍暖还寒,听她说着说着,就感到身上泛起一丝凉意。

  原址建房,得搭窝棚过渡。刚刚地震时,虽也油布当墙,四面透风,但人住二楼,地底的水汽上不去。窝棚低矮,湿气又重,两张木床差点生霉坏掉。有次风雨交加,棚顶被掀开,被子似过了一道水,人淋得像落汤鸡。

  家里的地早些年退耕还林了,自家不产一粒粮食。好在从地震发生开始,买米没花过钱,政府发的救济粮一直撑到新家建成。说到这里,才见她的眉头活泛起来——也或者是因为女婿这时来到面前的缘故。

  王敏长得帅气,说话腼腆,要从他嘴里出来话得拿话去撵。问他为啥和钱生了仇,他跟我讲起另一码事。和他家隔两户人的张体平家,建新房差不多就靠两口子。地基还是原来的地基,只不过新加了地圈梁和构造柱;房还是砖混房,只是有三分之一的砖是从废墟中一匹一匹刨出来的老砖。王敏说,我说这事的意思是,大家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曾国藩这副对联,小伙子值得拥有。

  自己建房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出镜人】

  李九东(龙门乡青龙场村河心组,45岁)

  【同期声】

  人要死还要板(板,四川方言,挣扎。编者注)两下,何况活得好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前提是自己不是软蛋。地震时我就这么跟左邻右舍讲——人嘛,活的就是一个精神。

  我家开着小卖部,地震当天,我把能吃能喝的全部给了邻里,用得着的也让大家尽管拿,只要不给钱,一切好说。不就是一两万块钱的东西么,人在钱是钱,人不在,钱就是一张纸。再说,我家这小卖部开了三十多年,全靠乡亲们养活,现在也就当是还大家一个人情。

  我家房子当场就被震裂了,墙面到处张着嘴巴,最大的裂口,拿拳头喂,它一口可以给你吞了。整个河心找不到一家房屋完好如初,余震不断,家家都在外面搭帐篷住。后来多数房子陆陆续续拆除掉了,在河心能够看见的,除了废墟差不多全是帐篷。连厕所也难得留下来一处,人们胡乱挖个坑解决问题。就这事,有人总结了七字口诀:眼尖,胆大,手脚快。

  在帐篷里住了不久,老爸感冒了,咳得人焦心。这还只是四月,新房短时间里不可能建得起来,冬天怎么过?听说康定有一座两层钢结构板房要处理,谈妥价格,花两万块钱搬了回来。楼上住人,楼下还开小卖部。

  听地名就知道河心靠河。沙地多,未必就是坏事。咱这里出一种黑皮花生,价格是一般花生的三倍还多。可惜地少,产量不高。大家收入上不去,这对重建是头号难题。加上七七八八的原因,听说河心在整个芦山灾区都挂了号,响当当的第一名,不过是倒着数的。

  在板房里一住快要两年,河心重建还是只打雷不下雨。干部天天都在下来,可大家气提不上去。

  说起来还得感谢成都援建,他们一来,一潭死水总算活了。

  成都下血本,所有管线一并下地。这样的好事送上门了还不动心,傻呀。

  二话不说,我交1万元报名费拿了沿江聚居点的“绿卡” 。像我这样手上有事要忙的人,一手一脚自己去修房子,那真是瞎子打婆娘——丢不开手。“自建委”把几十户人的心都操了。我得空也会去工地看看,就像媳妇怀上了,不经常看着心里会慌。有次见“自建委”的人同施工方理论,说水泥、沙子和水的配合比有问题。我一听对新家质量就放心了,这么专业的词都用上了,这“几大爷”还真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只是他们啥时候变得跟专家似的,一时想不明白。

  修好的房屋完全就是别墅,光是建设成本,一个平米少说也要一千五六,而我们只交九百的样子。也就是说,我家249个平方的新房,援建方至少贴了15万。

  为修新房,我家欠下16万元。欠账我不怕,只要肯吃苦,那点钱不怕找不回来。

  以前我家在河心的中心位置,小卖部人气不错。搬进小区就靠边站了,小卖部没法再开。这不怪谁,抓阄凭手气,手气这东西风水轮流转。

  前些年我做过生猪买卖,杀个“回马枪” ,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乡上新建的农贸市场上,老婆租了一间门面。她做什么我不操心,她的地盘她做主。

  新家的好处我就不说了。美中不足的是我家入户路窄了一溜,只怕以后买了轿车开不进来。好在离主道不过十米距离,下来和邻居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他们的微菜园让我一尺,这样就可以畅通无阻。我说这个不算打小报告,说句实话,就是自己建房也不可能十全十美。连我老父亲都说,他一生里修过6次房子,这是最满意的一次,就算哪天闭了眼也没啥遗憾。

  河心以前和我家新房子一样是个死角。现在修了沿江路,还有德阳大道、德阳大桥,两条大路通县城,想走哪边走哪边。

  说到德阳怎能不说说感谢的话。人家又没打着我们,光架一座桥就花了1400多万元。“5·12”时德阳也是重灾区,将心比心,这钱掏得并不容易。不知道别的国家是不是也兴这样“干帮忙” ,中国特色,就是不同凡响。

  【画外音】

  李九东是个混蛋。老婆这样说他,一分认真,九分暧昧。

  前面说过,一两年前的河心我不陌生。最熟的就是李九东,他家两层楼的蓝色铁皮板房,是地震后的河心“新地标” 。

  彼时,从地理位置和心理位置上,李九东家都是河心的中心。每次去他家,都能看见一群人在原本不宽的店门前或站或坐。话题幅面很宽,但更多的是重建——更准确一些,应该是对重建前景不可期的彷徨和对肩上负荷不能卸的焦灼。常见李九东给他们发一轮烟,然后,拿散淡的语气说,方便面会有,面包也会有。听得多了,也听出点道道来:他口中的“方便面”是过渡房,“面包”则是高梁大瓦的新家。也许在他眼里,信心同面包一样重要。

  看到我手上的相机,不时会有村民围上来,含着泪让我看他们的家。当然只是一些照片,这些不复存在的安乐窝,是他们无以抑制的泪点。李九东这时会走过来,热热络络招呼一声,阿爷,阿娘,房子已经伤了,身子可别伤着。

  一年多不见,李九东脸上的热情一点不见消减。他领着我把他高大上的新家上上下下参观了一通,最后来到大门前站定,说,我花几千元买来青石铺院子,先把停车场建起来,这样,挣钱买车的力气就把浑身关节都通了。

  王朔说,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这么一想,李九东老婆的话也没什么错。

  我离开时,李九东拿鼓鼓囊囊的一袋河心花生送我。反复推让,李九东急了,“亏我一口一声叫你兄弟,瞧不起的话,以后别来我家了! ”

  这么暖心的话当然要带走。好吧,你让我尝龙门花生的脆爽,我请你品汉源花椒的浓香。

  人啊,有时看问题就是欠点眼力

  【出镜人】

  王宗元(芦山县青龙场村白伙组群众工作组组长,59岁)

  【同期声】

  很多人都知道我当过“逃兵” ,思想上的“逃兵” 。我就从这事讲起。

  2013年9月21日晚上10点,一个电话把我从床上“抓”到县委临时办公区的会议室。20多人参会,全都有过在龙门工作的经历。我在升隆乡当过党委书记,升隆后来并入龙门,就这么,我成了青龙场村群众工作组的一员。

  开完会回家差不多凌晨一点。五个小时后,我们出发去了龙门。至今记得,天上下着雨,天色很暗。

  去龙门之前,我被抽调在县农房重建办任副主任,面上的情况一清二楚。那时,全县9个乡镇,除了龙门,到处都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到了龙门才发现,不仅重建原地踏步,部分群众情绪也不安稳。原因是先前一些基层干部宣传政策说过了头,画饼充饥不成,群众要找政府说个一二三。

  工作组成了“出气筒” ,群众怎么难听怎么说。等群众心中的怨气出得差不多,已是国庆节后。顺便说一句,芦山灾区地震后就是“5 + 2” 、“白加黑” ,国庆不是节,是一个时间标记。有一位县人大的领导开过一个玩笑,说这样的工作状态好,因为不会生病。他指的是“假日病” 。

  我们被化整为零分到重建一线,我的任务是负责白伙重建的组织协调。组织上说,老百姓哪天搬家,你们哪天回家。

  最先到白伙,轮不到我说话。都是老百姓在讲,背后讲,当面也讲。什么“放大炮的又来了” 、“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你们的嘴”一类,都是一句顶一万句那种,骂得你脸红耳热、心惊肉跳。

  白伙工作组,除了我只有一个县民政局来的女同志。后来市上充实力量,从市委农工办派来一个小伙。他们都是年轻人,天天挨骂,背地里难过得直抹眼泪。我当时57岁,到底想得开些,就给他们打气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只有用真心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可惜身体不争气。我是低血糖,风湿关节炎又严重,每天六七点钟出门,晚上十一二点回家,时间一长,身体拉了警报。到了十一月份,天气变冷,更是感觉力不从心。几经犹豫,我写了一个报告,希望组织让我回原单位工作。

  那天县委组织部长来龙门开会,我准备会后把报告亲手给他。哪知他张口就说:组织上派我联系龙门,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不会当逃兵。

  我的脸腾地红了。逃兵,这词多难听,而我有一只腿竟然已经跨出“战壕” !

  我把跨出去的那一只腿收了回来。心里下定决心,要倒,也要倒出个漂亮姿势。

  这时仍然有群众对重建政策提出质疑。有人说,国家和省上给了560亿元,芦山全县不到13万人,按人头一人都有几十万,现在一户人才两三万,加到一起还不够国家重建资金的零头,这些钱究竟有多少被当官的吃了?

  我们解释:芦山地震,受灾的有雅安、成都、眉山等7市州32个县218万人。重建资金除了支持受灾群众重建新家,也要恢复基础设施,支持产业发展,让灾区群众既能住上好房子,还要慢慢过上好日子。

  又有人问,汶川地震后一个省援建一个县,这次改成一个市援建一个县,是不是有点偏心?

  我们解释:汶川地震是举国援建,芦山灾区实行“地方负责制”的新模式,这是国家对救灾机制的一种创新。我拿现场一户人打比方:你家有四个子女,不可能每个小家的每件事,当大人的都过经过脉地管。

  人啊,有时候就是一叶障目,看问题稍稍欠点眼力。那是有一层窗户纸隔着,你拿手指一戳,他们也就心明眼亮了。

  在村上和“自建委”支持下,新村聚居点工作慢慢有了头绪。

  在县纪委工作多年,我第一看重的是“廉” 。为了防止房子立起来、干部倒下去,工作组和村“两委”达成共识:跑腿打杂,干部当仁不让;定价用人,群众自己做主。

  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这是白伙重建划下的又一条底线。最高峰时白伙来了9批木匠,如果没有章

  法,修出来的房子肯定五花八门。我们提出了统一地基、统一房型、统一层高、统一水势及屋面的“四统一” ,开会招呼,上墙公示,要大家严格打表。

  明代哲学家王阳明说得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个别老百姓有一种心理,认为他家的檐口或是屋顶比别人高,运势就超过了别人,于是让木匠在材料上做起手脚。村组干部和“自建委”的人同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话不是那么方便。这得罪人的事,我主动揽了过来。

  个中有一户,拉排列时在每根柱头下垫一块砖,房高就超出了别人5公分。有人反映到我这里,要她纠正,她把先就找好的“理由”抬了出来:我家地势比别人低,垫一块砖才不“吃亏” 。其实,地基水平由“自建委”亲自测定,她说的情况并不存在。为让她心服口服,我们请什邡来的工程人员现场测量,这才让她拿掉了柱子下的砖块。

  “猫和老鼠”的游戏一直都在进行。有一家房基本该只有四米宽,下料时,偷偷做到了四米二。这二十公分说多不算多,但若不锯掉,对之前的几户没法交代,后面的乱来也有了口实。整套木料都做成了,四梁八柱长长短短一两百根,怎么办?还是一个字,锯!

  最麻烦的一户,户主有个朋友是阴阳先生。地基划定后,阴阳拿罗盘一打,不好,这地和对面的山犯冲,必须往南挪三十公分。他们偷偷摸摸就把这事干了。拉排列那天,南边的邻居跳了起来:搞什么鬼,你的屋檐水要滴到我家过道上!

  吵闹着就到了我这里。房架已经立了起来,房主说,谁拆掉谁得原样给我立起来,不然,我一家老小搬到他屋里住。

  我才不怕他住到我家去。我家房子早垮完了,我还住在朋友家呢!但气话还是不说的好,我问,你越界了,承不承认?

  人大面大,他也不好意思狡辩。我于是又问,出错的脚该不该收回来?

  他答:要退可以,不过拆拆装装,我出不起这工钱。

  这就好办了。我说,既不拆也不装,我们就玩个平移大法。

  我们协助他重新打了基础,隔天,硬是利用一两百人的饭后半小时,把整整一架排列往回挪移了三十公分!

  我说这些事,并不是说这些群众觉悟有多低。人本身是最复杂的动物,要管住人,别无他法,全靠制度。康熙皇帝够厉害吧,可他有法不依,纲纪松弛,这才让一些钻空子的人有机可乘。

  那封没上交的申请我一直留着。人生值得回忆的事情不多,那张纸写有我终生难忘的龙门记忆。

  【画外音】

  从正科级干部“沦”为一个村民小组“组长助理” ,拿王宗元的话说,“民生为大,天值地值” 。

  王宗元领衔的工作组是白伙重建的主心骨,重建政策通过他们在白伙落地,所有房架在他的“指挥棒”下起立,婆婆妈妈的事自然也就都得从心里和手中过上一遍。篇幅所限,王宗元们扒拉过的那些鸡毛蒜皮无法一一记述,但是这不重要,那些故事,与白伙依偎。

  在经历了“断崖式”的一年又五个月之后,老王转战赵家坝安置点,那是县城5个受灾群众安置小区之一。

  至今借住在朋友家的王宗元,居住条件被他一手一脚拉扯起来的白伙新村甩了不止几条大街。他不仅不“吃醋” ,还寻思着找机会和张兰坪、白体明他们重聚、小酌—— “为重生,也为缘分” 。

  2016年7月王宗元就要到退休的“点” 。他说,拿一天工资,我都要像个上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