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栏目:笔荟
作者:甘铁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最初我们住在西单旧刑部街,出门就是西单闹市,那时西单牌楼还没拆。这里很热闹也很脏。后来我外公过世了,就搬进他遗留下来的大宅院——北安里胡同6号。这所大宅院原先是清朝恭亲王奕訢的岳丈瓜尔佳·桂良(1785 - 1862年)的宅院。正门的大影壁上有巨大的砖雕“鸿禧”二字。门口有两棵合抱的古槐。

  北安里胡同犹如它的名字,是条很安静的胡同。所以一有响动,就觉得新鲜。而那时,最平常的响动就是胡同里传来的叫卖声。如今胡同已是物非人亦非,于是那些响动,特别是当年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便历久弥新地在耳畔咿咿呀呀、韵味悠长地穿越了时空,重新大珠小珠落玉盘地在耳畔回响起来——

  从清晨到傍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时不时穿街而过。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或是挑着担子,卖小金鱼的、打鼓儿的、剃头的、卖心里美和针头线脑。若依次说,春天,大清早出现的是位手臂弯里挎竹篮的老妇人或者是穿戴得干干净净的男人,篮儿里是用洁白的湿手巾盖着的茉莉花、白兰花,那精致的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闹不清他们怎么有那么高亢而又柔和的嗓音,甚至将那茉莉花和白兰花的香气味都给唱出来了:“茉——莉——花儿——白——兰儿花——咧——”有时,我姨就会跑出街门买上几朵,不是别在胸襟上就是挂在耳朵上,也会招呼我姐姐过去给她插在头发里。那白兰花一般是两朵精致地连在一起,远远地就能嗅到一股股清雅的芳香。

  夏天,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进了胡同,车里摆满了带玻璃盖的玻璃缸儿,缸里盛着酸梅汤、红果酪、豌豆黄之类的冷饮。一车的玻璃缸儿,还盛满了汤汤水水,可要进胡同,就是要推独轮车!小贩在胡同的阴凉处将那车儿一停,拿起一对雪亮的小铜碗,碗碰碗地轻碰着,银铃般的音响就满了街道和院落。这音响跟所卖的冷饮是那么相得益彰,叫人称绝!再有就是卖小金鱼的,那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黑黑的面庞。最奇怪的是前面的筐里挑着盛有各色小金鱼的玻璃鱼缸,后面的担子里挑着一男一女两个总是怯生生的小孩。伴着他出现的还有悠长声调:“卖——小——金——鱼(儿) ——嘞——”那两个孩子就这么一挑就是一天?他们就不下地玩耍?是没妈还是也像小金鱼一样悄悄出售?我小,也不敢问,只是凑近去看那小金鱼和小孩。

  秋天万木萧疏、落叶在地上翻滚之际,每当擦黑,便有“硬面——饽饽”的喊声颤颤抖抖地有些凄凉地在胡同里飘荡,让我这小孩都会生出世态炎凉之感。天更冷了,“老豆腐开锅”的叫声就热乎乎地传来。而一年四季都会呼唤不休的是担着木条凳卡着磨刀石,腰里拴条脏兮兮的厚帆布围裙的磨刀匠,用拖长的音调唱到: “磨剪子嘞——镪——菜刀! ”再就是挑着担子四平八稳、不紧不慢的吆喝声:“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滴——臭豆腐。 ”最有意思的是那些走街串户的“打鼓儿的” 。只见他左手夹着一个袖珍样的精巧小皮鼓,右手拿一根比筷子略长的细藤条或竹棍,头上用皮条缠个锤儿,敲打那小皮鼓,声音闷响闷响的,远近都听得到他那种凄惶而又稳重的叫买声:“旧衣服——木器——我买,报纸——洋瓶子——我买——”我一听见这种鼓儿响,便跑出街门,看着他或在槐树阴里擦着汗,或是挑着一根扁担两只筐慢悠悠地敲几下,再捂着一只耳朵,悠长地吆喝几声;还经常听到一种金属碰撞后发出的“刃——刃——”的颤颤悠悠的音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是剃头的来了。剃头的左手拿个约一尺长的金属叉叉,被右手拿的根金属棒(行家说这套器具叫“唤头” )从里面往外一挑,那种金属碰撞后发出的颤颤悠悠的声音便悠远地传播开来。一次,外婆让我去把他喊进院来给哥哥和我剃头。那挑子一头是挺讲究的圆笼,记得上边还有红漆绿漆彩绘的条条,一个炭炉(烧洗头水的)就藏在里面,上边是洗头铜盆,圆笼一侧竖根带刀的旗杆,上边还悬着一个黄色条幅,似乎都是满文,剃头的说那是顺治爷的圣旨,必须按照大清的律令剃头!说还有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所写的一副联子:“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 ”另一头是长方形的四角八岔的小柜,里面装着剃头用具和掏耳朵、刮胡子、磨剃须刀的挂件等用具,同时还能当坐凳使唤。还有推车卖水萝卜的,往往在车头用竹签插个削好的心里美展示给人们看,我总惊讶他那萝卜真是透心红!水灵!那小贩用只手捂着耳朵,婉转动听地用颤悠悠的声音唱到:“萝卜赛梨呢哪——辣了还钱呃——”看着的确诱人,但家里人从来没给我们买过。

  也有不用击打发声,但也必然出现在胡同里的营生。冬天,送水的木水车吱吱扭扭来了。那水夫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裤,身上和那个手推车上的木桶一样,挂满了冰凌。在每家院落前停下来,将那两个木桶放到大木桶的出水口处,拔掉木塞灌水,水满后他就或挑或手提进院将水倒进大水缸里。这人是山东口音,只知憨憨地卖苦力,很少说话。听外婆说,自古北京就有“苦海幽州”的说法,说的就是北京的水大多又苦又涩,家境好点的便买甜水用来沏茶、做饭。再就是一年四季短不了的——掏大粪的,他们肩背一米来高的大木桶,手拎一个长把粪勺,每到院内的茅坑快满了时,便用那粪勺一勺勺将粪掏出,再往大粪桶里一磕,那粪勺柄磕碰粪桶的声音便响彻起来,沉闷的“嘭嘭”声便将大粪的味道发送出来……成为胡同里的一道绝响。

  如今,所有这一切胡同里的音韵和画面,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销声匿迹。